惊蛰那天，煤层里的冰碴子开始融化，滴在安全帽上“啪嗒”响。贾云海握着风镐的手比往常抖得厉害，因为林文静说今晚要来看他掘进。
“云海，你最近总走神。”赵铁柱用矿灯照了照他的脸，“是不是谈恋爱了？”周围工人哄笑起来，有人吹起口哨，惊飞了巷道顶的蝙蝠。
晚上八点，林文静准时出现在319巷口，怀里抱着个铝制保温桶。贾云海摘下安全帽，露出满是汗碱的头发，突然想起今天忘了换干净工服。
“我煮了绿豆汤，”林文静掀开桶盖，热气腾起来，模糊了她的眼镜，“井下热，解暑。”她的袖口沾着块蓝墨水，应该是写化验报告时蹭的。
工人们围着保温桶喝得起劲，赵铁柱抹着嘴说：“林姑娘这手艺，比矿食堂的大师傅强多了！”林文静笑了，露出左边的梨涡：“以后你们带饭来，我帮你们热。”
贾云海蹲在旁边，看她给每个人盛汤，手腕上的银镯子晃来晃去。那是上次他送手表时，她硬塞给他的，说“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突然，头顶传来“咔嚓”一声，比老周说的“岩层叹气”更响。贾云海本能地扑向林文静，把她按在避难硐室里。大块的矸石砸下来，挡住了去路，保温桶被砸得变形，绿豆汤渗进煤缝，像摊凝固的血。
“别怕，是局部塌方。”贾云海摸出应急灯，灯光扫过林文静煞白的脸，她的眼镜歪了，头发里卡着煤屑。他伸手帮她摘下来，指尖触到她冰凉的额头。
“你受伤了！”林文静突然惊呼。贾云海这才发现，左臂划了道口子，血正顺着袖口往下滴。她迅速从急救箱里拿出纱布，手抖得厉害：“对不起，都怪我...”
“跟你没关系，”贾云海咬着牙任她包扎，“这煤层本来就松。”纱布缠到第三圈时，他闻到她发间的雪花膏味，混着煤尘，比任何香水都让人心安。
外面传来赵铁柱的喊声：“云海！林姑娘！你们咋样？”
“没事！”贾云海大声回应，转头对林文静说，“他们很快能挖通，别担心。”
黑暗中，两人并排坐着，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林文静突然说：“我爸说，你是掘进队最有潜力的工人。”
贾云海笑了：“你爸还说，工人和知识分子...”他没说完，想起上次信里被划掉的字。
林文静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我爸年轻时候也下过井，后来考上大学才转了行。他总说，煤巷里的人，眼睛不能只看脚下。”
应急灯的光越来越弱，贾云海摸出火柴，划亮一根。火光中，林文静的脸忽明忽暗，睫毛在眼睑下投出阴影，像振翅的蝴蝶。他想起老周说过的煤巷三诀，此刻只觉得，眼前的光比任何煤纹、任何星象都更让人着迷。
火柴熄灭前，他看见林文静手腕上的银镯子反光，突然想起母亲的话：“镯子是月老栓红线的，戴上了就摘不掉。”
救援队挖通巷道时，己经是凌晨三点。林明远冲进来，看见女儿头发蓬乱，膝盖上沾着煤灰，当场黑了脸。他拽着林文静的胳膊就往外走，路过贾云海时，冷冷地说：“以后别再接近我女儿。”
贾云海看着他们的背影，左臂的伤开始隐隐作痛。赵铁柱拍了拍他肩膀：“别往心里去，工程师都是这脾气。”
那天升井后，贾云海在更衣室发现保温桶被放在他的铁皮柜上，桶底压着张纸条：“谢谢你，伤口记得换药。”字迹力透纸背，最后那个句号洇开小片墨渍，像他心里的疤。
西月，林文静考上了省城的大学。送她去火车站那天，贾云海躲在煤堆后面，看她穿着天蓝色的连衣裙，背着帆布包，头发扎成两条长辫。她父亲站在旁边，不停地叮嘱着什么，她却频频往煤场方向张望。
火车鸣笛时，贾云海摸出藏在煤块里的信封，里面是他写了整夜的信，还有块擦得锃亮的煤精石——那是他在井下找到的，通透如墨玉。他想跑过去递给她，却看见林明远朝他这边瞪了一眼，手紧紧护着女儿的肩膀。
火车缓缓开动，林文静的脸贴在车窗上，越来越小。贾云海站在煤尘里，看着信封在风中飘了两下，落在铁轨旁的水沟里。远处的煤仓正在卸煤，黑色的煤流如瀑布，瞬间淹没了那抹白色的信封。
那天晚上，他在日记本上写：“1985年春，煤巷塌方了，心也塌方了。有些光，注定不属于煤黑子。”窗外的月光很淡，像林文静连衣裙上的细条纹，轻轻一抖，就散在了风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