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祥昌后院作坊里,气氛同样凝重,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奇异张力。炉火重新燃起,舔舐着巨大的铜釜底部。锅里翻滚的不再是纯粹的琥珀色糖浆,而是融入了一种奇特的、带着山林气息的深金色。
空气中弥漫的甜香,除了熟悉的麦芽温润和芝麻花生焦香,更添了一缕清冽的、如同冬日松针上霜雪般的冷冽气息。
胡顺祥站在锅边,古铜色的脸庞被炉火映得通红,深刻的皱纹里嵌着汗珠,眼神却异常明亮。
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火候,手腕沉稳地搅动着糖浆。锅里的糖浆色泽深沉,如同融化的琥珀混入了金粉,翻滚的气泡细密均匀,散发出的混合香气霸道中带着一丝野性的清冽,竟隐隐能与盛广号“雪里金”的松烟分庭抗礼。
“爹,这西山松枝混着老枣木烧,火头是燥了些,但这烟味……”玉娘站在一旁,仔细嗅着空气中那独特的混合香气,清澈的眸子里充满了惊喜,“好像……真的压住了松枝的焦糊气,还带出了一点清冽感!”
“嗯!”胡顺祥用力点点头,眼中闪烁着劫后余生的光芒和一丝赌赢了的兴奋,“是那几棵老岩松的枯枝,油脂足,烟冷,混着枣木的焦香,正好!虽然比不上辽东红松纯粹,但……另有一番风味!”他舀起一勺糖浆,看着拉出的金丝色泽更加深沉透亮,内部纹理也更加粗犷有力,带着一种山野的韧劲。“就叫它……‘金岩韧’!玉娘,快!趁热扯糖!看看火候!”
玉娘立刻戴上厚实的隔热手套,接过父亲递来的铜勺,小心地将滚烫的糖浆倾倒在青石板上。
她没有父亲那般沉稳如山的气势,动作却更加灵巧迅捷。
拉!甩!折叠!再拉!她将心中的憋闷和对张全的担忧,全部倾注在这力与美的拉扯之中。琥珀与金岩交织的糖团在她手中如同拥有了生命,被拉长、变薄、透亮!内部的糖丝在急速的拉扯中分裂、延展,芝麻、花生碎粒和点点未被完全磨碎的松针末(胡顺祥特意保留了一点以增香气)形成独特的、带着粗粝美感的金丝脉络。那股融合了温润、焦香与清冽的独特甜香,在作坊里肆意弥漫。
“成了!”玉娘低喝一声,双腕一抖,将拉至极薄的糖片稳稳按在青石板上,色泽深沉如金岩,纹理粗犷有力,香气独特而霸道。
胡顺祥看着女儿手中那透着山林野性与倔强生命力的“金岩韧”,再看看锅里所剩不多的糖浆,古铜色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多日不见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绝处逢生,顺祥昌的灶火,终究没有熄灭。
然而,这劫后余生的喜悦尚未完全蔓延开,前铺就传来老掌柜惊慌失措的喊声:“东家!玉娘!不好了!井……井水出问题了!”
父女俩心头猛地一沉,立刻冲向前铺。
只见铺面中央那口用来取水熬糖、清洗工具的深井旁,老掌柜和一个伙计正对着打上来的半桶水,面如土色。桶里的水,不再是往日的清澈透明,而是泛着一种诡异的、浑浊的灰黄色,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铁锈和土腥的怪味!
“怎么回事?”胡顺祥抢步上前,舀起一瓢水,凑到鼻尖一闻,脸色瞬间剧变!这水……别说熬糖,连清洗工具都不行,熬糖对水质要求极高,稍有异味便会毁了整锅糖。
“不……不知道啊!”老掌柜声音发颤,“刚才打水还好好的,这一桶上来就……就这样了。我……我尝了一小口,又涩又苦,还有股铁锈味儿。”
玉娘的心瞬间沉入冰窖!
井水是熬糖的命脉,张全失踪、原料被卡、税银压顶的危机尚未解除,赖以生存的水源又出了问题,这绝不是巧合!
她立刻冲到后院,查看那口深井。井壁湿滑,井口幽深。她趴到井沿,借着天光向下望去。井水在深处微微晃动,映着灰蒙蒙的天空。
就在这时,她眼尖地发现,靠近井壁内侧的某处水面下,似乎……漂浮着一小团暗红色的、如同铁锈般的絮状物?
“爹!井里被人扔了东西!”玉娘失声叫道。
胡顺祥也看到了,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齐茂才!一定是这条毒蛇!断不了我们的柴,就来毁我们的水!”
“东家!我去掏!”一个年轻伙计抄起井绳和钩子就要下去。
“不行!”胡顺祥厉声喝止,“井深水寒,下面情况不明,太危险!”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魁梧的身躯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玉娘,老掌柜,你们看着铺子。我去……我去城西甜水巷买水!”
甜水巷有蓟州城最好的甜水井,但路途遥远,价格昂贵,平日里只有富贵人家才用得起。这对早己山穷水尽的顺祥昌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胡顺祥咬着牙,推起铺子里那辆破旧的独轮水车,步履沉重地出了门。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他佝偻而倔强的背影上。顺祥昌,难道真的连一口干净的水都喝不上了吗?
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玉娘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愤怒、无助、还有一股强烈的不甘在她胸中翻腾。
买水?杯水车薪!而且正中齐茂才下怀,他就是要用这种下作手段,一点点耗干顺祥昌的血。
不行!绝不能坐以待毙!
玉娘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口泛着怪味的深井,又猛地望向铺子后墙的方向。
墙外,就是那条流经糖坊巷、汇入沽河的小溪——清溪!往日里,清溪水虽不如深井水清冽,但也是活水,洗衣洗菜尚可。熬糖……或许勉强能用?但溪水杂质多,易受污染,且冬日水流缓慢……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异想天开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劈开了玉娘脑海中的迷雾!
引溪水入井!
利用水流的冲刷,稀释、带走井里的污物,同时,将活水引入井中,改善水质。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一震!
可行吗?如何引?清溪水面低于井口,需要架设水车或者管道,动静太大,必然会被齐茂才察觉并破坏,而且时间紧迫,根本来不及。
等等!水车……管道……动静……
玉娘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后院角落堆放杂物的地方。
那里,有几截废弃的、用来连接作坊大铁锅和屋顶雨水槽的粗大竹管,还有一架早己损坏、用来给染坊送水的小型手摇龙骨水车的残骸。那是以前靛蓝坊周寡妇丢弃在胡同里的垃圾,被胡顺祥捡回来,想着或许能修好派上用场,后来一首扔在那里。
竹管……水车残骸……清溪……深井……
玉娘的心脏狂跳起来,一个绝妙的、近乎偷天换日的计划,在她脑中迅速成形!
“老掌柜!快!帮我把那几根大竹管搬过来!还有那架破水车!”玉娘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如同星辰般璀璨的光芒!
老掌柜和伙计们虽然不明所以,但看到玉娘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和希望,立刻行动起来。沉重的竹管被拖到后院墙根下,那架锈迹斑斑、残缺不全的手摇龙骨水车也被抬了过来。
玉娘迅速观察着地形。
清溪在铺子后墙外约一丈远,水面确实低于井口。但后院墙根下,有一个早年挖的、用来渗雨水的浅坑,坑底距离井口不远。如果……如果将竹管一端伸入清溪上游水流较急处,利用地势和竹管的虹吸作用,将溪水引入墙根下的浅坑。再用那架破水车,从浅坑里将水提升起来,注入深井。
虽然水车残破,只能手动,效率低下,但只要水流持续注入井中,就能不断稀释污染,冲刷井壁。
更重要的是,整个过程在自家后院完成,隔着高墙,外面的人很难察觉动静,尤其在这风雪交加、天色昏暗的傍晚。
“快!把竹管连接起来!越长越好!接头用油泥和布条缠紧,不能漏水!”玉娘一边指挥,一边飞快地拿起柴刀,修理那架破水车残缺的叶片和摇柄轴承。她的动作迅捷而精准,仿佛早己在脑海中演练了千百遍。
老掌柜和伙计们看着玉娘沉着冷静的指挥和那匪夷所思却又似乎可行的计划,眼中充满了惊愕和一丝被点燃的希望。
他们不再多问,立刻按照玉娘的吩咐忙碌起来。劈砍、连接、修补、缠裹……后院作坊里叮叮当当,却充满了与绝望抗争的生机。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风雪似乎更大了。
一根长长的、由七八根粗大竹管连接而成的“引水管”,如同一条潜伏的巨蟒,一端被玉娘指挥着伙计们,悄无声息地从后院一个隐蔽的排水口探出墙外,小心翼翼地伸入了清溪上游水流湍急处。另一端,则架在墙根下的浅坑边,溪水顺着竹管,带着哗哗的声响,源源不断地流入浅坑!
成了!第一步!
玉娘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雪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她立刻扑向那架刚刚修好、勉强能用的手摇破水车。水车的提水斗对准了浅坑,出水管则对准了深井的井口。
“老掌柜!摇!”玉娘低喝一声,双手抓住冰冷的摇柄,用尽全身力气开始摇动!
“嘎吱……嘎吱……”
锈蚀的轴承发出刺耳的呻吟,水车艰难地转动起来。提水斗一次次沉入浅坑,舀起浑浊的溪水,再被提升到高处,通过出水管,哗啦啦地注入深不见底的井中。
浑浊的溪水与井里被污染的水混合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桶,两桶,三桶……
玉娘和老掌柜轮番上阵,咬着牙,拼尽全力摇动着沉重的摇柄。冰冷的寒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汗水却浸透了他们的棉袄。手臂酸痛得几乎失去知觉,但他们不敢停歇。
时间一点点流逝。
深井里,那诡异的灰黄色和怪味似乎……在慢慢变淡,注入的活水带来了新的生机。
不知摇了多久,就在玉娘感觉双臂快要断掉的时候,负责观察井水的伙计突然惊喜地叫了起来:“清了!东家!玉娘!水变清了!怪味也没了!”
玉娘猛地停下摇柄,扑到井边。
借着灯笼的光,她看到打上来的半桶水,虽然还带着一丝溪水特有的微浊,但那股刺鼻的铁锈怪味己经消失无踪,清澈了许多。
成功了!
一股巨大的喜悦和如释重负的疲惫瞬间席卷了玉娘全身,她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老掌柜和伙计们更是激动得欢呼起来!
胡顺祥推着沉重的独轮水车,载着花高价买来的两桶甜水,步履蹒跚地回到铺子门口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后院灯火通明,女儿和伙计们虽然浑身泥泞、疲惫不堪,脸上却洋溢着劫后余生的灿烂笑容。而那口深井旁,架设着一条简陋却神奇的“水道”,清冽的溪水正通过一架破旧的水车,哗啦啦地注入井中。
“爹!我们的水……活了!”玉娘看到父亲,扬起沾满泥污却光彩照人的小脸,声音清脆而充满力量。
胡顺祥看着眼前这匪夷所思却又生机勃勃的景象,看着女儿眼中那份被苦难磨砺出的、足以照亮黑暗的智慧光芒,这个硬顶过衙役、怒斥过齐茂才的汉子,此刻眼眶猛地一热,滚烫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
他放下水车,大步上前,一把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魁梧的身躯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好!好闺女!顺祥昌……有你在,就亡不了!”
风雪依旧在糖坊巷肆虐,盛广号那头巨兽的阴影依旧笼罩。但顺祥昌的后院里,那架嘎吱作响的破水车,那哗哗流淌的清溪活水,却如同黑暗中的一道光,照亮了绝境中的生路,也奏响了一曲以柔克刚、智慧破局的嘹亮战歌!
顺祥昌施计夺水源,不仅夺回了生存的希望,更夺回了一份在逆境中永不屈服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