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察院深处，一间毫无标识的石室，空气凝滞如铅。墙壁上密密麻麻的铜管如同纠缠的金属血管，此刻大多沉寂无声，唯有一根斜伸向皇宫方向的铜管末端，轻轻嗡鸣。那声音极其轻微，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是洪西庠专属的传讯频率。
陈萍萍枯瘦的手搭在轮椅扶手上，指节嶙峋，像深秋的枯枝。他闭着眼，仿佛在假寐，唯有那根微微颤动的铜管证明他在聆听。轮椅巨大的阴影被墙角几盏幽绿的油灯拉长，扭曲地投在冰冷的地面，如同蛰伏的巨兽。
铜管的嗡鸣停止了。石室重归死寂。
陈萍萍缓缓睁开眼。那双眼睛，浑浊得如同蒙尘的劣质琉璃，却深不见底，仿佛能吸走周围所有的光线。他浑浊的目光在虚空中停留片刻，才转向轮椅侧后方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
“影子。”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着朽木。
那片阴影无声地蠕动了一下，一个全身包裹在纯黑紧身衣里的人影凭空浮现，如同从黑暗中剥离出来。黑色面罩隐藏了五官，几乎感觉不到他的气息。他微微躬身，静待指令。
“三殿下寝宫外，有发现？”陈萍萍的声音毫无波澜，像在询问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影子没有开口，只是手臂极其轻微地一抬。几点微不可察的黑色粉末，如同被无形之力托着，精准地飘落到陈萍萍轮椅扶手旁的小几上。粉末旁边，还有一小撮散发着微弱腐朽气息的褐色碎屑。
陈萍萍的目光落在那些粉末和碎屑上，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他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捻起一点黑色粉末，凑到鼻端。
一股极淡、却异常顽固的焦糊味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阴冷腐朽气息钻入鼻腔。他指尖又捻起一点褐色碎屑，那阴冷腐朽的气息更加清晰，带着一种不属于任何常见药材或木料的独特质感。
“焦灰…阴秽之物……” 陈萍萍低声自语，像是在咀嚼这几个字的含义。他的目光移向小几另一边，那里安静地躺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素笺。素笺平摊在桌面上，上面的内容正是李承平写给范若若的那张药膳方子。
“人参、黄芪、枸杞、红枣……” 陈萍萍浑浊的目光在药名上缓缓扫过，声音平稳无波，仿佛在念诵一份寻常公文，“……当归，三钱。”
陈萍萍的手指在“当归”二字上轻轻点了点，墨迹在那里有轻微的洇开，显得不如前面工整。
“洪公公说，三殿下在练字，在关心范公子的药膳。” 陈萍萍的声音依旧平缓，却又有些玩味之意，“练字…练出了焦糊味，练出了阴秽之气？”
“范闲身中‘寒潭水母’奇毒，阴损入髓。太医署束手，隐世的老药师苦寻药引。” 他像是在陈述两件毫无关联的事情，浑浊的目光却穿透虚空，落在素笺上那个洇开的“当归”上，“三殿下恰在此时，送来一方温补气血的药膳，最后这味药，偏偏就是那解毒方中引阳入阴、调和至阳猛药与虚不受补之体的关键‘药引’——当归。”
他顿了顿，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浑浊的眼睛深处，仿佛有极幽暗的漩涡在缓缓转动。
“巧合？” 陈萍萍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太巧了。巧得…像是有人把答案，用最笨拙的笔迹，写在了这张最不起眼的纸上，然后塞进了范若若的手里。”
“影子，” 陈萍萍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的质感，“你说，咱们这位三殿下，他练的…到底是什么字？关心范闲的药膳，关心得…又是什么？”
影子沉默着，那团深邃的黑暗没有任何回应。但石室内的压力，却骤然沉重了几分，连墙壁上那些沉寂的铜管都仿佛感受到了无形的重压。
陈萍萍的目光从素笺上移开，仿佛透过厚重的石壁，望向那座皇宫深处偏僻冷清的宫苑。他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哒、哒声。
“牛栏街那晚，范闲遇刺，” 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一枚来历不明的铜钱，撞偏了淬毒的冷箭。一团诡异的烟雾，扰乱了杀手的视线。林珙那条疯狗，如今像没头的苍蝇在京都的阴沟里乱撞，却连根毛都找不到。”
“现在，范闲身中奇毒，解方药引的名字，又‘恰巧’出现在三殿下的药膳方子上……” 陈萍萍敲击扶手的动作停了下来，眼神多了几分犀利，“这深宫里的水，从来就不曾清过。只是没想到，这看起来最浅、最不起眼的池子里，也潜藏着一条…真龙！”
他微微侧过头，对着影子说道：“从今天起，承文殿外，加三队暗桩，十二个时辰轮值，用最擅长‘望气’和‘辨微’的老人。他宫里的侍从，查三代。他宫外接触过的每一个人，哪怕只是个卖针线的货郎，也要查清楚。他每日去的地方，尤其是……那些犄角旮旯，比如冷宫、废库房，甚至是他去过的每一个角落，也都要仔细核查。看看咱们这位‘平庸’的殿下，究竟在忙些什么。”
“需要对承文殿的人动用手段吗？” 影子那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第一次在石室中响起，如同寒风吹过冰缝，带着绝对的冷酷和漠然。仿佛针对皇子做任何事情，对他而言与做一件普通的小事并无区别。
陈萍萍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似乎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提议。片刻，他缓缓摇了摇头，干瘪的嘴角竟扯出一个极淡、却令人不寒而栗的笑意。
他带着一丝玩味看着影子回道：“不，于我们而言，殿下做的那些事是好事。也许以后，三殿下会是我们的“好伙伴”。况且，陛下也注意到他了…正看着他演戏呢。”
他的目光重新变得幽深，仿佛穿透了石壁，落在了那至高无上的御书房方向。
“咱们这位陛下啊，心思深着呢。他把儿子们都放在这金笼子里，看着他们扑腾，看着他们撕咬，看着他们露出爪牙……就像养蛊。不到最后关头，谁知道哪一条虫子能活下来，变成蛊王？”
他枯槁的手指重新抬起，指向影子带来的那点阴魂木屑和符纸灰烬。
“这阴秽的东西，这鬼画符的灰…还有那‘恰到好处’的当归……” 陈萍萍的声音低了下去，近乎呢喃，却字字如冰珠砸落，“三殿下身上这点‘不干净’的小秘密，说不定……正是陛下此刻最想看到的‘意外’呢。”
“盯紧就好。” 陈萍萍最后的声音平静中带着丝丝笑意，“看看他那层‘平庸’的外衣下，到底藏着多少秘密。另外，必要的时候可以暗中相助一二。”
“是。” 影子的声音再次响起，毫无波澜。话音落下的瞬间，他那团纯粹黑暗的身影如同墨汁滴入深水，悄无声息地溶解、淡化，彻底消失在石室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石室重新陷入死寂。陈萍萍浑浊的目光凝视着虚空，仿佛在欣赏一场刚刚揭开序幕的、发生在深宫幽暗处的棋局。棋子己落，棋手隐于幕后，而他，陈萍萍，则是那执掌着棋盘之外无数双眼睛的观棋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