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西的小院不过两丈见方,墙头爬着几株未开的紫藤。
陆砚之将书卷重重拍在青石案上,墨汁溅湿了才誊抄好的策论,惊起正在啄食的麻雀。
“陆公子这般摔打笔墨,莫不是要效仿怀素和尚?”沈青瑶拎着食盒跨过门槛,藕荷色裙裾沾着几片槐花。
盒盖中盛着新煎的雨前茶,她今日未戴珠翠,发间只别着根素银簪。“在此可还住的习惯?”
陆砚之揉着酸胀的脖颈:“沈姑娘昨日说临安城西清净,可没说房梁上的麻雀天不亮就吵人。”
他指尖敲了敲案头泛黄的羊皮卷,春光下的“欲明乾坤,逢灰则显”八字似在蛰伏,“这‘灰’字搅得人头疼,连策论都写不顺。”
“灰者,草木烬也,但此‘灰’未必是凡尘之物。”说着沈青瑶抽出策论扫了两眼,唇角微扬:“王侍郎喜欢用典故,‘管仲官山海’这段该多写半页。”
忽瞥见砚台边压着张纸,上头墨迹未干:“砚底春冰消未尽,檐牙新燕啄还迟”——分明是借咏春暗喻心事。
“瞎写的。”陆砚之抢过纸揉成团。
“那我也瞎写。”沈青瑶抓起笔续道:“忽惊案上红梅小,原是东风第一枝”。
笔在“枝”字重重一顿,墨点溅到袖口。窗外麻雀衔着桃花掠过,花瓣正落在小池里,漾开一圈涟漪。
陆砚之笑了,看着水中打转的花瓣,提笔补上:“莫道东风偏爱早,迟开亦是报春人”。
沈青瑶盯着那个“人”字看了会儿,忽然把篮里的茯苓糕全倒出来:“明日可练《平淮西策》,记得学柳宗元的文风,对你有益。”说罢转身要走,素簪却勾住了窗边的藤条。
陆砚之伸手去解,苏合香混着墨味萦绕鼻尖,不由地想挽留沈青瑶,“姑娘不仅通晓诗词,就连朝堂策略也深谙门道。”
“明日父亲要巡查城北官仓,新开的漕渠经过桃林。”沈青瑶犹豫片刻,翻开一旁的《河渠书》,“陆公子若真想学朝堂策论,不妨随我去西湖看看'水至而民不知'的实证。”
侍女春棠立在马车旁,看着陆砚之随着自家小姐躬身入辇,不由地瞪大双眼。
车帘内钉着几张批注过的策论,最上面那张写着:“平准贵如春雨,当泽被西野",朱砂圈着的正是他前日所写的《盐铁随西时调》。
“今年春税折银,茶农实际少缴了三成七。”沈青瑶忽然开口,指尖在车窗上画出算筹符号,“可惜多半补了绢帛折色。”
她递来块榆钱糕,油纸还印着户部仓廪的戳记。
野渡藏在芦苇深处,新开的漕渠泛着粼粼波光。
沈青瑶提着裙裾跃上官船,从袖中抖出卷河工图:“上月在此试行的分水堰,让桃林三十顷旱田变水浇地。"她指尖划过图纸,“陆公子觉得,这算不算'官山海'的正解?”
陆砚之望着渠边洗衣的农妇,忽然蘸水在船板上写下:“盐铁当如渠中水”。
沈青瑶思索片刻,接道:“能载舟楫亦溉田”。
水痕在阳光下渐渐晕开,映出她眼底跳动的光。
漕渠官船绕过西湖桃林,满树残红纷纷扬扬落进河水。
沈青瑶用图纸挡住飘到眼前的桃花瓣:“听闻陆公子诗词无双,可愿——”
“策论尚写不完……”陆砚之脱口而出,话到一半忽觉脊背发凉。
“不许打断我!”沈青瑶俏脸微寒,笔锋己重重落在船板上,“漕渠落红三千里”七个字墨色淋漓。
陆砚之张了张嘴,硬生生把后半句咽回喉咙。
他盯着她绷紧的侧脸,心里翻江倒海——这姑娘平日里端着世家千金的架子,此刻倒像只炸毛的猫。
若是真反驳她,会不会被当场扔下船喂鱼?
别人没见过她动剑的一面,可陆砚之是见过的,还不止一次,万一人家真生气了怎么办?
于是陆砚之挤出一个微笑:“沈姑娘我错了。”
沈青瑶把头转向一边,不看他,也不说话。
陆砚之:……
陆砚之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心想你个小姑娘还挺傲娇,罢了罢了,和一个女孩子计较,未免显得小气。
可却不敢说出来,又陪笑道:“沈女侠,我真的错了。”
沈青瑶这才把头转过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仍不开玉口。
陆砚之没办法,就着漕水在船板续道:“砚池泼墨五十弦”。
“平仄错了。”沈青瑶抢过笔,却在“弦”字旁补了朵桃花。
沈青瑶的笔锋在桃花旁悬停,忽听得远方传来悠扬的音乐声。
侍女春棠提着染灰的裙裾跑到跟前:“小姐!周慕白被破格擢升为工部都水司郎中,谢三公子为此正在宴请官员呢,听说小姐在这附近,特意派人来邀请小姐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