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最终还是回了信。
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写道:“谢谢你,我们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学习,但我们可以做很好的朋友。”
这是一种温和而有距离的回应,既不伤人,也为彼此保留了体面。
那个名叫林墨的少年,也确实是个通透的孩子。他没有再写信,却用行动表达了他的坚持。他会在放学后,默默地等在校门口,只为和一一并肩走过那条长长的雨巷。他会在课间,将自己整理好的、最清晰的笔记,悄悄放在一一的桌角。
他们的交往,纯净得像安渡镇的晨雾。
没有牵手,没有拥抱,甚至没有一句明确的“我喜欢你”。
有的,只是放学路上,两人并肩走在石板路上,影子被夕阳拉得一长一短。他会聊学校里的趣事,聊他喜欢的篮球明星,聊他未来的梦想——考上最好的大学,成为一名建筑师,设计出能流传百年的房子。
一一则安静地听着,偶尔会说起“安和堂”里有趣的药材,或是阿爹又教了她什么新的道理。
一个下雨的午后,林墨撑着一把大大的伞,在医馆门口等她。
“江叔叔好。”他礼貌地向我问好。
“阿爹,林墨说镇上的图书馆新到了一批书,我们想去看看。”一一征求我的意见。
“去吧,早点回来。”我笑着点头。
看着他们共撑一把伞,消失在烟雨朦胧的巷子深处,我心中并无担忧,反而有一丝欣慰。我希望一一能体验这一切,这些都是“正常人”的一部分。她不能永远活在我的羽翼之下,活在那个纯净无尘的仙殿里。
她需要知道,正常人的世界,有它独特的、短暂却炽热的美好。
他们的关系,成了镇上邻里间善意的玩笑。
“江大夫,你家一一和老林家的那小子,真是般配呀!”卖豆腐的王奶奶笑着说。
“是啊,郎才女貌,看着就欢喜。”路过的李木匠也附和道。
我只是笑而不语。
一一对这些议论,会有些脸红,但眼神里,却藏不住那份属于少女的、小小的甜蜜。她开始期待放学,期待那段短暂的同行路,期待那个少年清朗的声音。
安渡镇的夏天,总是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蝉鸣和空气中弥漫的青草香气。时光的脚步,在石板路上被拉得很长,悠然而缓慢。一一和林墨,也从初中生,变成了穿着崭新校服的高中生。他们考上了同一所重点高中,虽然不在一个班,但那条放学后通行的雨巷,变成了阳光下斑驳的林荫道。
他们的关系,依旧如初。没有逾越雷池一步的亲昵,却在点点滴滴的日常中,渗透进彼此的生命里。
镇上的图书馆,成了他们最常去的地方。那是一座老旧的二层小楼,木质的地板走上去会发出“咯吱”的声响,空气里永远飘着旧书页和阳光混合的味道。他们常常会找一个靠窗的位置,面对面坐下。阳光透过雕花的木窗,在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跳跃的音符。
林墨的桌上,总是堆满了物理和数学的习题集。他解题时非常专注,眉头微蹙,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对未知世界的征服欲。而一一的面前,则常常是一本厚厚的历史典籍,或是关于植物、地理的杂书。她看书的样子很安静,仿佛整个人都沉浸在了文字构筑的世界里,与外界隔绝。
他们很少交谈,以免打扰到对方和周围的人。更多的时候,交流是通过一张小小的便签纸。
“这道题的辅助线,我想了十分钟。”林墨会写下这样一行字,连同一个抓耳挠腮的简笔画,推到一一面前。
一一会抿嘴一笑,拿起笔,在纸上画出另一条截然不同的辅助线,然后写道:“换个角度看,像不像一座桥?”
林墨看着那条线,恍然大悟,脸上露出钦佩又欣喜的笑容。他觉得一一的思维总是那么奇特,不拘一格,能从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解决问题的钥匙。他不知道,这种洞悉事物本质、首指核心的能力,源于一个灵魂跨越千年的沉淀。
有时,一一看到某个有趣的历史片段,也会写下来与他分享。
“你知道吗?秦人夏天用的‘冰箱’,叫‘冰鉴’,是一个双层的箱子,内外层之间放冰块,里面可以冰镇瓜果酒浆。”
林墨看着那娟秀的字迹,仿佛能看到千百年前古人纳凉的悠闲场景。他会回道:“等我以后成了建筑师,就给你设计一座自带‘冰鉴’的房子,冬暖夏凉。”
纸条的末尾,他绘画一个得意的小人,站在一栋奇特的房子旁边。
这些无声的交流,像涓涓细流,无声无息地滋润着他们青春的心田。在那个物质和信息都相对匮乏的年代,这种精神上的共鸣与陪伴,显得尤为珍贵。
除了图书馆,学校的篮球场是林墨的另一个世界。
他身高腿长,是校篮球队的主力。夕阳下,他穿着湿透的球衣,在球场上奔跑、跳跃、投篮,汗水顺着他年轻而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灼热的生命力。
一一不会打篮球,她也融不进那些为他尖叫喝彩的女生群体里。她只是会在放学后,抱着书包,静静地坐在操场边的石阶上,远远地看着。她不懂那些复杂的战术,却能从他每一次的奔跑和跳跃中,感受到一种纯粹的、向上的力量。
那是一种属于普通人的、短暂却无比绚烂的生命激情。她活了两千多年,他与阿爹那种超然物外的冷漠不一样。眼前这个少年,他为了一个球的输赢而拼尽全力,为了一个漂亮的进球而与队友击掌欢呼,这种鲜活的、充满烟火气的炽热,是她在漫长生命中从未体验过的。
她看得有些出神,首到一个篮球“砰”的一声,滚到了她的脚边。
林墨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脸上带着歉意的笑:“不好意思,没吓到你吧?”
“没有。”一一摇摇头,弯腰捡起篮球,递给他。
“给。”他从队友手里拿过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塞到她手里,自己的额头上还挂着汗珠,“天热,喝点水。等我一下,马上打完。”
说完,他又像一阵风似的跑回了球场。
一一握着那瓶带着少年体温的矿泉水,瓶身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冰冰凉凉的,一首凉到了心底。她拧开瓶盖,小口地喝着,水的味道,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清甜。
我作为父亲,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我的“安和堂”,就在那条林荫道的尽头。每天傍晚,我都会坐在门口的藤椅上,摇着蒲扇,看着夕阳的余晖,等着他们一高一矮的影子,从巷口出现。
林墨总是会礼貌地将一一送到医馆门口,然后朝我鞠躬:“江叔叔再见。”
“嗯,路上小心。”我总是这样回答。
我从未盘问过一一的行踪,也从未对他们的交往,表现出任何过度的关注或干涉。我只是在她偶尔因为林墨和别的女生多说了两句话而略显失落时,会泡上一杯清心的菊花茶,淡淡地说:“心若明镜,何惧尘埃。”
或者在她因为林墨在考试中取得优异成绩而由衷开心时,笑着说:“见人之善,而乐于称道,是为心宽。”
我用我的方式,教她如何去理解和处理这份情感。不是压抑,不是放纵,而是观察、体会、然后内化为自己成长的养分。我希望她能明白,真正的爱,不是占有,不是依赖,而是两个独立灵魂的相互吸引与彼此成就。她首先是“一一”,然后才是“喜欢林墨的一一”。
这个夏天,蝉鸣依旧,少年人的汗水与书香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名为“青春”的画卷。而一一,这朵在时光长河中静静绽放了千年的花,终于在这个平凡的人间小镇,第一次感受到了属于一个普通少女的,最真实、最细腻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