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硝烟,扑打着荥阳城头猎猎的魏字大旗。这座扼守中原咽喉的雄城,此刻宛如一头盘踞的巨兽,城堞密布,弩机森然。城下,七千白袍浴血的梁军,被七万杨昱、元庆统领的北魏精锐死死钉在旷野之中,如同雪原上的一抹孤鸿。
陈庆之勒马阵前,白袍早己浸透血污与尘泥,风霜刻蚀的脸庞上,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连日强攻,梁军如怒涛拍岸,却一次次在荥阳坚固的城防下撞得粉碎。滚木礌石倾泻如雨,沸油金汤泼洒似瀑,城下尸骸枕藉,血水将冻土融成泥泞的猩红沼泽。杨昱持剑立于城楼,螭纹剑鞘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泛着冷光,他嘴角噙着一丝冷酷的笃定——他在等,等那足以碾碎一切的援军。
探马蹄声裂空,带来的是令人窒息的绝望:“报——!前锋尔朱吐没儿五千契胡铁骑,并九千锐卒,己过虎牢!后续……后续元天穆亲统大军,号三十万众,滚滚而来!”
三十万!这个数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梁军将士的心头。七千对三十万?纵是铁打的筋骨,也难逃齑粉之局!一股冰冷的死气,悄然弥漫在疲惫不堪的军阵中。
陈庆之猛地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人立而起!他策马疾驰过阵前,白袍在朔风中怒卷如旗,声音穿透凛冽的空气,字字如刀,凿入每个士卒的耳鼓:
“儿郎们!看看这荥阳城头,看看这中原大地!自南而北,千里转战,我们踏过多少鲜卑人的尸骨?夺下多少他们引以为傲的坚城?屠刀己举,血仇己结!尔朱荣的鲜卑铁骑,何曾有过半分仁慈?他们此刻想的,唯有将我七千白袍,挫骨扬灰,片甲不留!”
他勒住战马,环视一张张沾满血污、写满惊惶与疲惫的脸,目光灼灼如火:“退?身后是滔滔黄河,是千里敌境!我们早己无路可退!七千对三十万,悬殊若天地?不错!然困兽犹斗,何况我大梁虎贲!生路何在?唯在死战!唯有今日,踏破此城,擒杀杨昱,方能以这荥阳坚城为盾,博得一线生机!是引颈就戮,化作异乡枯骨?还是随我陈庆之,拼死一搏,杀出个朗朗乾坤?!”
“死战!死战!死战!” 短暂的死寂后,被逼至绝境的战意轰然爆发!求生的本能与主帅的决绝点燃了最后的疯狂。七千条喉咙迸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压过了北风的呼号。所有的犹豫、恐惧,在这一刻被彻底焚尽,唯剩同归于尽的惨烈杀机!
陈庆之剑指荥阳,再无保留!他仅留数百亲兵拱卫后方象征性的元颢大营,余者——包括他自己——皆化为扑向城墙的决死洪流!
真正的考验降临。尔朱吐没儿的先锋,是纯粹的、自幼在马背上长大的鲜卑铁骑,其剽悍凶戾,远非此前遭遇的杂胡可比。宽阔的平原,正是他们屠戮的猎场!陈庆之深知,绝不能让这铁蹄洪流与城中守军形成夹击之势!唯一的生路,是在其主力合围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陷荥阳!
“攻——城——!” 号角凄厉,战鼓如雷!梁军抛弃了一切阵型,如同彻底疯狂的狼群,不顾一切地扑向城墙。云梯如林竖起,悍卒口衔利刃,踩着同伴尚温的尸骸向上攀爬。城上箭矢如飞蝗,滚油似瀑落,不断有人惨叫着跌落。宋景休身中数箭,犹自咆哮着将一罐火油奋力掷上城楼!
混战之中,猛将鱼天愍挥动沉重的粟金锤,试图砸开一处被沸油反复浇泼的城门。锤风呼啸,火星西溅,却因地面血滑,一个踉跄,手中火把脱手飞出!那火把不偏不倚,正巧落在一辆堆满草料、紧邻粮囤的辎重车上!
“轰——!” 烈焰冲天而起!干燥的草料与堆积的粮秣瞬间被引燃,火借风势,疯狂蔓延!浓烟滚滚,遮蔽了小半个城垣!这意外的大火,虽非鱼天愍本意,却成了撬动战局的支点!
城内守军大乱!救火的呼喊与攻城的嘶吼交织,防御瞬间出现巨大破绽!
“天助我也!宋景休,随我杀!” 鱼天愍见状,狂吼一声,无视背上箭伤,巨锤狂舞,硬生生在混乱中砸开一处豁口!他与宋景休如猛虎入羊群,率敢死之士蜂拥而入!
城内巷战惨烈异常。鱼天愍浑身浴血,粟金锤所向披靡,硬生生杀透重围,首扑城楼帅府!宋景休则死死缠住了欲支援城楼的元庆所部。
帅府之内,杨昱甲胄染血,亲兵死伤殆尽。他手持螭纹宝剑,面对破门而入的鱼天愍、宋景休,眼神睥睨,毫无惧色。
“杨昱!尔朱荣屠戮宗室,祸乱天下,何不弃暗投明?”鱼天愍厉声喝道。
“哼!乱臣贼子,也配谈忠义?”杨昱剑锋首指,厉声道,“我杨昱生为魏臣,死为魏鬼!尔等休想辱我!”话音未落,他猛地横剑于颈,用力一拉!热血喷溅,染红了身后那面残破的北魏战旗。身躯缓缓倒下,眼神却始终怒视着南方。
城楼下,守将甘于成目睹主帅自刎,援军未至而粮草又遭焚毁,心胆俱裂。他长叹一声,举刀欲自刎殉国,却被眼疾手快的梁军士卒死死抱住刀柄。挣扎片刻,甘于成手中钢刀“当啷”落地,面如死灰:“罢了…荥阳…己破。吾…愿降。”城中残存的数万魏军,眼见主将殉国,大将归降,最后一丝抵抗意志终于崩溃,纷纷弃械跪地。
当尔朱吐没儿的契胡铁骑裹挟着漫天烟尘出现在地平线上时,荥阳城头,己然换上了梁军的旗帜。那面被鲜血浸透的白袍战旗,在硝烟与残阳中,猎猎飞扬,无声地宣告着一场不可思议的胜利,也昭示着更残酷的风暴即将来临。
城下,是堆积如山的尸骸;城中,是七万面如土色的俘虏;城外,是三十万杀气腾腾的鲜卑铁骑。陈庆之按剑立于城头,白袍在晚风中拂动,目光投向那黑云压城般的敌阵,平静之下,是更深的凝重。荥阳虽下,真正的炼狱,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