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休日的太阳，像个不讲道理的债主，把热量恶狠狠地泼向大地。
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空气黏稠得像化开的麦芽糖。
104房间里，林天野在床上翻了个身。
没用。
汗水还是顺着额角，滑进眼睛里，又咸又涩。
他坐起来，看着空荡荡的房间。
那丫头，又去便利店打工了。
这么热的天。
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烦躁得厉害。
躺不住了。
他趿拉上拖鞋，走出房门，想去院子里透口气。
隔壁103的门，半开着。
一股冰镇啤酒的麦芽香，混合着王大爷的咆哮，从门缝里冲了出来。
“我操！传啊！你倒是传啊！往门里踢！哎呦我滴个亲娘嘞！”
林天野好奇地探头看了一眼。
王大爷赤着上身，穿着条大花裤衩，正对着一台老旧的电视机手舞足蹈。
他手里那把蒲扇，扇出的风，仿佛都带着一股子怒其不争的火气。
“草！又他妈没进！”
王大爷一仰脖，灌下一大口啤酒，一回头，正好看见门口的林天野。
“呦！小林啊！”
他的表情，瞬间从暴怒切换到了热情。
“今天休息啦？快来快来！跟大爷一块看球！”
他指了指电视屏幕，上面正滚动着“2018俄罗斯世界杯”的字样。
“妈的，这帮老外踢得跟国足一样，看得我血压都高了！”
“不了不了，王大爷。”林天野赶紧摆手，“我……我出去有点事。”
“这大热天的，能有啥事？”王大爷又灌了口酒，打了个响亮的嗝。
“要不是开着门，我这屋里都能把人给闷死！”
他抱怨了一句。
这句话，像一根针，扎进了林天野的耳朵里。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苏萌萌那个房间……
别说空调了，连个像样的电扇都没有。
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对着院子里这棵半死不活的槐树。
到了晚上，那屋里得热成什么样？
不行。
他心里一个声音在喊。
必须得给她买个电扇。
就算回去又要被她骂一顿乱花钱，也比看着她热到中暑强。
他跟王大爷打了声招呼，转身就往院子外走。
刚走到槐树下，另一个身影，拦住了他的去路。
是老张。
他正搬了把小马扎，坐在树荫里，慢悠悠地摇着那把万年不变的蒲扇。
“火急火燎的，干嘛去？”
老张眯着眼，看他。
“张叔。”林天野停下脚步，“天太热了，我去给萌萌买个电扇。”
老张摇扇子的动作，停了。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林天野，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还没开窍的傻小子。
“小子。”
他终于开口，声音不疾不徐。
“你给她买了个冰箱，她还了你一顿饭。”
“你给她修好了电路，她还了你一桌菜。”
“你给她买了台灯，她还了你一张98分的卷子。”
“你给她买了只玩偶，她还了你一碗面。”
老张看着他，目光深沉。
“你再给她买个电扇，你想过，她拿什么还你吗？”
林天野愣住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我没想让她还”。
可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没想。
不代表她不想。
那个倔强得像头小犟驴的丫头，心里肯定有本账，清清楚楚地记着每一笔人情。
“你东买一个，西买一个。”老张继续说，“看着，是对她好。”
“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给的越多，她心里的压力，就越大。”
“她那点工资，那点房租，拿什么来填你这个窟窿？”
“你这是在帮她，还是在逼她？”
林天野站在原地，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他好像，确实从没站在她的角度，想过这个问题。
他总想着，我要给她什么。
却忘了问，她到底需要什么。
“张叔，我……”
“你别跟我说。”老张摆了摆手，打断他。
他用蒲扇，指了指巷子口的方向。
“从这儿，走到她打工那个便利店，要多久？”
“大概……十分钟吧。”林天天回答。
“嗯。”老张点了点头，“她几点下班？”
“十一点。”
“十一点。”老张重复了一遍这个时间，“那正好是太阳最毒的时候。”
“那条路，两边连棵能遮阴的树都没有。”
老张说完，没再看他。
他重新摇起那把蒲扇，闭上眼，像是睡着了。
林天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老张那几句话。
太阳最毒的时候。
连棵遮阴的树都没有。
一个清晰的画面，在他眼前浮现。
瘦小的女孩，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在白花花的，能烤熟鸡蛋的柏油马路上。
头顶，是火球一样的太阳。
他的心，猛地揪了一下。
疼。
他明白了。
她需要的，不是一个放在房间里，可能会让她觉得亏欠的电扇。
她需要的，是那十分钟路上的，一片阴凉。
“谢谢您，张叔。”
他对着那个闭着眼的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巷子。
他没有去电器城。
他拐进了街角的一家超市。
……
十一点。
便利店的玻璃门，被推开。
苏萌萌摘下印着“欢迎光临”的帽子，长长地舒了口气。
累。
浑身上下，像散了架一样。
她跟老板道了别，推开门，准备迎接那扑面而来的热浪。
然而，她看到的，不是刺眼的阳光。
是一片巨大的，清凉的阴影。
林天野就站在门口。
他举着一把黑色的，看起来很结实的大伞，像一堵移动的墙，把所有恶毒的阳光，都挡在了外面。
他另一只手里，还拎着一瓶冰镇的柠檬水，瓶身上，凝结着一层细密的水珠。
“你……”
苏萌萌愣住了，眼睛瞪得溜圆。
“你这个家伙，怎么又来了？”
她的语气，还是那么冲，像吃了枪药。
“当然是来接我的大小姐下班啊。”
林天野笑着，把那瓶冰凉的柠檬水，塞进了她手里。
“辛苦了。”
那股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一路传到心里。
苏萌萌低头看着手里的水，又抬头看了看他举着伞的，晒得有些发红的手臂。
她的嘴唇，动了动。
想说点什么刻薄的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哼。”
她最终，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个不屑的音节。
她拧开瓶盖，仰头，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冰凉的，带着酸甜味道的液体，滑过干渴的喉咙。
舒服得她差点呻吟出声。
“走吧。”
林天野撑着伞，很自然地，站到了她的身侧。
那片阴影，将她小小的身躯，完全笼罩。
两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
周围的世界，热得像个蒸笼。
可伞下的这片小天地里，却只有一片清凉，和沉默。
苏萌萌一言不发地走着，小口小口地喝着水。
林天野也没说话，只是稳稳地举着伞，调整着角度，确保阳光不会晒到她一丝一毫。
他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洗发水的香味。
混合着柠檬水的清香。
很好闻。
快到阳光公寓门口的时候，苏萌萌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手里的那瓶水，己经喝完了。
“喂。”
她开口，声音还是闷闷的。
“嗯？”
“明天……我还是十一点下班。”
她说完，没等林天野回答，就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院子。
像只受了惊的兔子。
林天野站在原地，看着她那个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愣了半秒。
然后，他笑了。
那笑声，在炎热的空气里，清清亮亮的。
他知道。
那个口是心非的丫头，是在告诉他。
明天，你还得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