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爷的蒲扇,像一把生了锈的关刀,横在了林天野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小林啊。”
他一屁股坐在院子当中的石凳上,挡住了去路,那双浑浊的老眼,上下打量着林天野,像在审视一件走了样的古董。
“回来了?”
“王大爷,张叔。”林天野点点头,心里那点因为苏萌萌这两天反常而生出的烦闷,更重了。
“坐。”
老张言简意赅,用下巴点了点旁边的空位。
林天野看着这架势,知道躲不过去,只能坐下。
“小林啊,”王大爷清了清嗓子,蒲扇摇得呼呼作响,“年轻人,有事业心,是好事。”
他顿了顿,眼神往101的方向瞟了一眼。
“但也不能忘了本啊!”
“外面的花,再香,那也是野花。”
他凑过来,压低了声音,一股子烟草混合着汗味的过来人气息,扑面而来。
“家里这个……才是根!”
林天野听得一头雾水。
什么花?什么根?
“丫头最近为了你的事,人都瘦了。”
老张在一旁,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边鼓。
林天野心里“咯噔”一下。
他瞬间就把两位老人这番云里雾里的话,跟苏萌萌最近的魂不守舍联系到了一起。
原来是嫌我陪她太少了。
他恍然大悟,心里那点烦躁,立刻变成了愧疚。
“王大爷,张叔,您二老说得对。”
他站起身,郑重地朝两位老人点了点头。
“是我疏忽了,最近公司项目忙,是有点顾不上家里。”
“我保证,以后一定多花时间陪萌萌。”
王大爷和老张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茫然。
这小子,听懂了吗?
好像懂了,又好像……没完全懂。
这场拙劣的“鸿门宴”非但没起作用,反而让林天野的愧疚感,又加深了一层。
他决定,等忙完周五那个该死的庆功宴,一定要好好跟萌萌谈谈。
然而,他没等到周五。
程思雨的攻势,比他想象的,来得更快,更猛。
第二天下午,一个印着德文LOGO的巨大纸箱,由专人首送,摆在了瀚海数据的办公区正中央。
收件人,林天野。
整个办公室的空气,都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他身上。
林天天野头皮发麻,硬着头皮签了字。
他抱着那个巨大又沉重的箱子,走进玻璃房,像抱着一颗定时炸弹。
林天野用裁纸刀,划开封条。
箱子打开。
里面,是一个通体漆黑的键盘。
全金属的阳极氧化铝顶板,在灯光下,泛着冰冷的,近乎凶器的光泽。
键帽上,一个字母都没有。
像一块沉默的,拒绝与凡人沟通的黑色石碑。
林天野的手指,抚上那块金属。
那冰凉厚重的触感,他认得。
Das Keyboard。
键盘界的圣物。
一张小小的,烫金的卡片,静静地躺在键盘旁边。
林天野拿起来。
上面,是程思雨那手漂亮得像印刷体的字。
【周五晚的惊喜之一。务必赏光。】
林天野的太阳穴,狠狠地跳了一下。
他看着那份贵重得烫手的礼物,终于彻底明白。
这根本不是什么庆功宴。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不容拒绝的招降。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程思雨的电话。
电话几乎是秒接。
“喂。”
“键盘,我不能收。”林天野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股不容商量的坚决。
“你先用着。”程思雨在那头,轻笑了一声,“就当是公司给你配的生产工具。”
“周五,我会当面还给你。”
“好。”程思雨的语气,依旧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我等你。”
林天野挂了电话,看着桌上那个沉默的,昂贵的凶器。
他知道,周五那一趟,非去不可了。
他必须当面,把话说清楚。
把这条越界的线,狠狠地,踩回去。
周五,黄昏。
林天野站在104的穿衣镜前,换上了一件洗得发白的衬衫。
领口被他反复搓洗,己经有些起毛。
这是他衣柜里,最体面的一件衣服。
他要去赴一场鸿门宴。
赴一场必须亲手了断的,过去的幻影。
他心里,像压着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喘不过气。
苏萌萌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晚饭都没出来吃。
他去敲门,门里只传来一句闷闷的,像隔着一床棉被的声音。
“我睡了。”
林天野的心,又往下沉了沉。
他拿起那个巨大的纸袋,把那台昂贵的键盘装进去,像背着一个十字架,走出了院子。
傍晚七点,巷子口。
夜色像一张陈旧的绒布,温柔地包裹着这片老城区。
两道雪亮的白光,像两把锋利的手术刀,毫无征兆地,划破了这份宁静。
那辆熟悉的,一尘不染的白色奥迪A4,准时出现。
它悄无声息地停在巷口,像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高傲的入侵者。
车门打开。
程思雨走了下来。
她今天没有穿那一身刻板的职业装。
一袭剪裁利落的黑色长裙,勾勒出她高挑而纤细的身形。
裙摆下,是一双银色的,鞋跟细得像针一样的高跟鞋。
她化了精致的淡妆,平日里清冷的眉眼,在夜色里,染上了一层说不出的,动人的妩媚。
她没有催促,也没有打电话。
她只是靠在车门上,双臂环胸,静静地等着。
像一幅与这破旧巷弄格格不入的,冰冷的,时尚画报。
林天野提着那个巨大的纸袋,从巷子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他看着她,看着那辆车,看着那片由车灯和霓虹构成的,不属于他的光亮。
他硬着头皮,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像一个即将走上刑场的囚犯。
而此刻。
就在他头顶上方,101那扇紧闭的窗户后面。
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楼下这一幕。
苏萌萌没有开灯。
她整个人,都藏在窗帘的阴影里,像一只屏住呼吸的,受伤的小兽。
她看见了。
看见了那辆她只在杂志上见过的,漂亮的车。
看见了那个穿着黑色裙子,比电视里的明星还要好看的女人。
她看见林天野,提着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看起来就很昂贵的纸袋,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女人。
所有的猜测,所有的不安,所有的自我安慰。
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把冰冷的,锋利的刀子。
狠狠地,捅进了她的心脏。
然后,在那里面,用力的,搅动。
她感觉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
这几天,她熬红了眼睛,戳烂了手指,不眠不休。
就是为了给他一个惊喜。
为了在他失落的时候,给他一点点温暖。
而他呢?
他要去跟那个女人,过一个她永远也给不了的,光鲜亮丽的生日。
她枕边,就放着那只歪歪扭扭的,好不容易才织完一只的,灰色手套。
手背上,那个用黄色毛线绣出来的太阳,丑得可笑。
像一个拙劣的,愚蠢的罪证。
嘲笑着她的天真,她的贫穷,她的自作多情。
一股巨大的,灭顶的屈辱和悲伤,像潮水一样,将她瞬间淹没。
她猛地伸出手,一把拉上了窗帘。
“哗啦——”
那片印着小熊维尼的,廉价的布料,将窗外那个虚伪的世界,彻底隔绝。
也隔绝了最后一丝光亮。
房间里,陷入了彻底的,死寂的黑暗。
她摸索着,回到床边。
她拿起那只丑陋的,还带着她体温的灰色手套。
那上面,甚至还沾着她昨晚不小心滴上去的,一滴泪痕。
她攥紧了它。
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它狠狠地,塞进了床底最深的,那个积满了灰尘的角落。
像在丢弃一件肮脏的,让她蒙羞的垃圾。
做完这一切,她把自己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压抑的,像困兽一样的呜咽声,从被子里,闷闷地传了出来。
林天野就站在两个世界的交界点。
一场剧烈的情感海啸,正在那片黑暗的,小小的被窝里,无声地,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