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川将房门拉开一条缝，门外果然是那对白苗族兄妹。
他侧了侧身，没多说什么，示意二人进来。
那哥哥将背后那个鼓囊囊的大包袱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门内的地上，仿佛里面是什么稀世珍宝。
赵川也不急着问话，径首走到桌边，慢条斯理地取出一套略显古朴的茶具。
他点燃了小巧的红泥火炉，火焰安静地跳跃，舔舐着乌黑的陶壶壶底。
很快，水汽氤氲，丝丝缕缕的茶香开始在房间内弥漫开来。
他那股悠然自得的劲儿，好像这对兄妹的深夜到访，不过是邻里串门一般寻常，丝毫不见半分急切。
空气中除了淡淡的茶香，还有兄妹二人身上若有若无的草药与山林特有的清新气息。
终于，还是那身形挺拔的哥哥先沉不住气了，他朝着赵川深深一揖，姿势标准，不像是寻常山民。
“老丈。”
“在下蒲苍术，这是舍妹蒲青蘘。”他介绍道，目光转向身旁的妹妹，眼神中满是呵护。
蒲青蘘怯生生地跟着行了一礼，头垂得更低了些。
“我兄妹二人，乃是白苗西部之一，泽芝部的族人。”
“父母早年为族中驱使灵兽，深入云梦泽深处采集一种名为‘龙涎草’的珍稀药材，不幸遭遇高等级妖兽袭击，双双殒命。”
“我们自幼便由身为泽芝部五长老的爷爷一手拉扯长大。”
“去年，爷爷也因年事己高，加上早年积累的旧伤复发，溘然长逝。”
他停顿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似乎在平复情绪。
“爷爷过世后，我凭借着侥幸突破的铁骨境修为，在族中勉强护得妹妹周全，日子倒也还算过得去。”
赵川提起陶壶，滚沸的水注入茶盏，嫩绿的茶叶在水中翻滚舒展，清冽的香气愈发浓郁。
他依旧没有看兄妹二人，眼神专注在手上的动作，仿佛这世间再无比这泡茶更重要的事。
“变故，就发生在前些日子。”
“族中大长老那位被誉为百年不遇的天才儿子，蒲少腾，在一次带队进入云梦泽深处采集珍惜药材时，不幸遭遇了一头怪物袭击，身中奇毒。”
“那蒲少腾仗着修为高深，倒是勉强逃了回来，但如今全靠族中各种珍稀药材吊着一口气，眼看就要不行了。”
“族中祭司连夜占卜后言道，此毒非同寻常，需寻具有‘阴灵体’的族中处子，与大长老之子结合，通过白苗秘术‘阴阳转生咒’方能拔除其体内奇毒。”
“但…但是，与之结合的女子，自身也将承受那奇毒的反噬，九死一生！”
说到这里，蒲苍术的声音带上了明显的颤抖，眼神中充满了愤怒。
“舍妹青蘘，恰恰便是祭司所言的，那两位拥有‘阴灵体’的女子之一！”
他猛地抬头看向赵川，眼中满是血丝。
“得到消息后，我不敢有丝毫耽搁，当夜便带着妹妹，在爷爷老部下的帮忙下，逃出了部族。”
“老丈，我兄妹二人此次深夜冒昧前来，实因部族追逼甚紧，我等己是穷途末路。
恳求老丈念在我兄妹资质尚可，又确有苦衷，代为向青云剑宗的执事大人引荐，是否能给我们一个机会，哪怕是能暂时获得宗门庇护，让我们能平安离开云梦县，也是天大的恩情了。”
赵川终于端起一杯茶，轻轻吹了吹杯口漂浮的茶沫，浅啜一口。
这才抬眼，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蒲苍术身上，仿佛在看一个说书人。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
“蒲小子，你说的这些，恐怕并非事情的全部吧。或者说，你刻意隐瞒了一些关键的东西。”
蒲苍术闻言，脸色骤然一白，眼神有些慌乱地闪躲开去，不敢与赵川对视。
蒲青蘘也紧张地抬起头，轻轻拉了拉哥哥的衣袖，兄妹二人用白苗族的语言飞快地低声交流了几句。
赵川也不催促，只是又给自己续了些茶水，静静地品着，仿佛在欣赏一出即将揭晓谜底的戏码。
蒲苍术的目光在赵川那古井无波的脸上停留了片刻，试图从这位老者身上找出更多破绽，却只感觉到一种深不可测的沉静。
他心中念头飞转。
此人能一语道破之前的言辞不实，显然非寻常人物，若不以实情相告，恐怕难以取得信任，更别提获得援助。
但‘御灵体’之事关乎妹妹生死，一旦泄露……
片刻之后，蒲苍术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深吸一口气，似是终于做出了某种艰难的取舍，再次开口时，声音比之前更多了几分郑重。
“老丈慧眼如炬，有些事情……晚辈确实未曾完全道明。”
“舍妹青蘘的特殊体质，并非‘阴灵体’。她真正的体质，名为‘御灵体’。”
“此体质极为罕见，天生便与云梦泽中的各类灵兽、乃至妖兽格外亲近。”
“那些灵兽，大多性情温和，攻击性不强，甚至乐于与人类沟通。妹妹能够与它们进行深层次的交流，感知它们的情绪，从而获取云梦泽深处的诸多消息与启示，甚至能御使它们协助采集、捕猎、探路。”
说着，蒲苍术小心翼翼地将身旁的那个大包袱解开。
一只通体毛发呈现奇异银灰色的狐狸，从包袱里灵巧地跳了出来，稳稳地落在地上。
那狐狸约莫半臂长，一双眼睛像是两颗剔透的黑曜石，闪烁着灵性的光芒，此刻正警惕地打量着房间内唯一的陌生人赵川，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威胁声。
蒲青蘘见状，连忙蹲下身，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银灰色狐狸的脑袋，口中发出细碎的、像是某种特定频率的安抚声。
狐狸在她温柔的抚摸下渐渐安静下来，但看向赵川的眼神依旧带着明显的不善和戒备。
“老丈，这只灵狐名叫小影，是妹妹从它刚出生不久便开始饲养的，与妹妹心意相通。”蒲苍术介绍道，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豪。
“小影虽然才三岁，但它的能力非同一般，对于危险的感知远超寻常灵兽。曾经有一次，族人外出狩猎，小影提前预警，避开了一次小规模的地龙翻身，救了十几条性命。”
蒲青蘘也接口道。“前些天，没有任何征兆，小影突然变得焦躁不安，它不停地用嘴巴叼我的衣角，用爪子扒拉我，示意我往云梦泽外围走，离部族越远越好。”
“无论我如何安抚，它都不肯平静下来，甚至开始绝食。”
“我尝试与它沟通，询问是否是妖兽潮将至，小影摇了摇尾巴，明确地表示否定。”
“我又与它沟通，是否是有高等级的强大妖兽出现在附近，它也同样摇了摇尾巴。”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它传递来的意念，它就是非常、非常想离开云梦泽，一刻也不想多待。”她补充道，小脸有些发白。
蒲苍术接过话头，声音沉重。
“正是出于对小影这种特殊能力的信任，加上大长老那边步步紧逼，我才下定决心，带着妹妹连夜逃了出来。”
赵川听完兄妹二人这番更为详尽的解释，又多看了两眼那只眼神灵动的狐狸，小家伙似乎也感应到了他的注视，不甘示弱地回瞪过来。
他依旧默不作声，修长的手指在微烫的茶盏边缘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叩击着，发出极有规律的轻响。
房间内的气氛，因为他的沉默而显得有些凝滞，甚至比刚才还要压抑几分。
良久。
赵川终于放下茶盏，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说了这么久的谎话，想必你们也口渴了。”
他抬了抬手，示意桌上另外两杯早己沏好，却尚未动过的茶。
“喝点茶，润润嗓子，然后，再好好想想，怎么继续编故事。”
蒲苍术与蒲青蘘闻言，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同时显露出难以置信的惊诧神色。
尤其是蒲苍术，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川将兄妹二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带着几分老狐狸般的狡黠。
“你们这番说辞，倒也算得上七分真，三分假。”
“但可惜啊，年轻人，心思还是不够缜密，破绽太多了。”
他顿了顿，目光在兄妹二人身上缓缓扫过，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洞穿人心。
“大长老的天才儿子中毒垂危，需要特殊体质的女子相救，这应该是真的，否则你们不会如此仓皇。”
“云梦泽中即将发生某种未知的巨大变故，凭借那只灵狐的反应来看，也并非虚言。”
“但是，”赵川话锋一转，“你们兄妹的身份，绝非你们口中那般是什么五长老的孙子孙女。甚至，那所谓的‘御灵体’，也未必是那么简单吧？”
他悠悠地反问，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等着他们自己露出更多的马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