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
鹅毛大雪连绵不绝，扯絮般下了一天一夜，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凛冽寒风卷着雪沫子，将仅有的那点年味也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刺骨的冷。
街面上行人寥寥，偶尔有几个缩着脖子匆匆跑过，留下浅浅的脚印旋即被新雪覆盖。倒是顶风冒雪巡逻的官差，比往日多出数倍，腰间的佩刀在风雪中泛着瘆人的寒光。这阵仗，一看就不是寻常戒备。
天门县城，一座不起眼的院落内，炭火盆烧得并不旺，发出“噼啪”的微弱声响，却驱不散屋内的寒意。
王瑾靠坐在椅上，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早没了往日的俊朗潇洒。他胸口裹着厚厚的绷带，渗出的血渍冻成了暗褐色，硬邦邦的。更触目惊心的是他空荡荡的右边袖管，随着他每一次粗重的呼吸轻轻晃动。
狼狈，从未有过的狼狈。
他死死咬着牙，断臂处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幻痛，时而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时而又像被人用钝刀子来回拉扯。冷汗顺着额角滑落，很快又被冻得冰凉。张劲那一剑，又快又狠，不仅断了他的手臂，更险些要了他的命。若非身旁这位血煞教的假道士及时出手，他恐怕早己成了一名剑下亡魂，连在这儿感受痛苦的机会都没有。
“江璃……江栖梧的女儿……”王瑾声音嘶哑，像是破了的风箱，每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好一个青云剑宗！好一个江栖梧！难怪……难怪敢让一个丫头片子接这种任务，原来是有近乎冲脉境的高手压阵！”
江湖传言“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盛赞的便是青云剑宗近年声名鹊起的先天高手江栖梧。一手火属性剑法威震鄂州，谁能想到她的女儿，那个叫江璃的小丫头，竟然会出现在这鸟不拉屎的天门县，还接了宗门任务，偏偏就来找自己的麻烦！
王瑾的目光阴冷地投向窗外，穿过漫天风雪，落在不远处的宋家宅院方向。
“究竟是谁，谁敢动我的东西！”
他不久前才冒险去过城外那座破庙，里面空空如也。他千辛万苦从青云剑宗带出，小心翼翼藏匿于佛像内的《隐气决》早己不翼而飞！那本秘籍对血煞教至关重要，关乎着筹谋己久的大计，绝不容有失！若是丢了……王瑾不敢想那后果。
他和假道士冒险潜回天门县城，就是为了寻回秘籍。可如今城内戒备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官差巡逻不休，比抓江洋大盗还严密，定是青云剑宗的人跟官府打了招呼，布下了天罗地网。
“道长，”王瑾强忍着断臂处的剧痛，看向身旁闭目养神的假道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那东西……万一真落到青云剑宗手里……”
假道士眼皮都未抬一下，声音平淡得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急什么？他们拿了也练不成。再说，谁说一定在他们手里？”
“可现在城里跟铁桶似的！”王瑾攥紧了左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我们怎么找？怎么拿回来？道长，这事要是……”
“我自有办法。”假道士终于睁开眼，瞥了他一眼，眼神古井无波，“青云剑宗的人也好，官府也罢，都是土鸡瓦狗。你只管养好你的伤，别到时候拖了后腿。”
王瑾被噎了一下，心头火起，却又发作不得。他知道这位道长手段诡异莫测，可丢失《隐气决》的责任，教里追究起来，多半还是要落到自己头上。到时候，断的可就不只是一条手臂了。他只能将怒火和恐惧死死压在心底，感受着断臂处传来的阵阵寒意。
……
与城内的紧张气氛不同，宋家羊圈这边的日子，一如往常，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天寒地冻，雪没过脚踝，羊圈里的活计却不能停。赵川每日天不亮就起身，督促两个徒弟先是费力地扫出一条通路，再挨个检查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羊羔，给它们添上过冬的干草和精料，周而复始，枯燥乏味。
说起来，宋家那位大少爷，前几天便跟着那个叫张劲的年轻人启程返回青云剑宗，走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也不知是不是年轻人心急，还是有什么要紧事。
随后没两天，赵川便听说青云剑宗来了真正的高手，还去县衙见过知县大人。自那以后，街上的官差就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盘查也严了许多，进出城门都要被翻来覆去地问话。
不过这些，似乎都与他这个埋头羊圈的七十岁老头子无关。天塌下来，他这羊倌也得先把羊喂饱了不是？
“师父，草料添好了。”李明放下草叉，哈着白气，搓了搓冻得像胡萝卜一样通红的手。
赵川抬眼打量着他，这徒弟这几日总是心不在焉的，眼神躲躲闪闪，眼底藏着事儿，问他却又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嗯。”赵川点点头，看着李明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犯嘀咕，随口问道，“阿明，你这几天怎么魂不守舍的？是不是家里出事了？”
李明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摇头，视线飘忽不定：“没、没有啊师父！家里都好着呢，没事，没事！”
“那你这脸拉得老长，跟谁欠了你钱似的。”赵川撇撇嘴，“还有张方那小子，更是离谱，说请假就请假，人影都不见，连个招呼都不打，跑哪儿疯去了？你们俩小子，是不是瞒着我老头子什么事？”
李明更加慌乱，语无伦次起来：“没、真没有！师父您别多想！张方……他，他可能就是……就是回家了吧？对，回家了！”
“回家？”赵川哼了一声，眼神里带着点怀疑，“他家离这儿十万八千里！算了算了，懒得管你们年轻人的事。看你冻得那样儿，快回去歇着吧，这里我一个人忙得过来。”
最终，还是赵川板起脸，用师父的口吻催促了几句，李明才如蒙大赦，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羊圈，那背影怎么看怎么透着股心虚。
偌大的羊圈，又只剩下赵川一人和一群只顾埋头吃草的岩羊。雪还在下，落在草料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慢条斯理地铲起干草，均匀地撒入食槽。羊儿们挤作一团，发出满足的咀嚼声，咩咩叫着，透着一股子安逸。
“咩咩……”
赵川看着这些温顺老实的家伙，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生灵。
“唉，还是大宛马更能吃啊……”他咂咂嘴，眼中流露出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向往。前些天送走宋少爷他们时，那三匹神骏非凡的汗血宝马，鬃毛油亮得像缎子，西蹄矫健有力，嘶鸣声都透着一股子傲气，光是看着就让人心头发热。啧，那才是好牲口！
养了一辈子羊的老羊倌，心底深处的渴望，却是拥有一匹属于自己的宝马良驹，哪怕只是摸一摸那顺滑的鬃毛也好。
“好马，真是好马啊……”赵川放下草叉，靠在冰冷的栅栏上，望着风雪迷蒙的天空，喃喃自语，“要是我这老胳膊老腿，也能骑上那么一回……驾！该有多带劲。”
就在他刚铲起一铲草料，准备扔进食槽时，脚下地面被一道突兀拉长的影子覆盖，挡住了从铅灰色云层中透出的微弱天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