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嘭!嘭!
夜空中炸开一团团璀璨,烟花拖着长长的白尾巴冲上天,亮得晃眼,又很快熄灭,只留下淡淡的硝烟味。
过年了。对宋家这些下人来说,这就是一年到头最大的念想。也就这几天,能稍稍松口气,忘了平日的规矩和劳累,放开肚皮啃几块肥肉。
不过今年,对赵川来说,滋味又不一样。
他可以脱籍了。
大乾律法写得明明白白,家奴干满七十年,就能脱了奴籍,做回良人。体面些的大户人家,为了名声好听,也显着主家仁义,多半会挑年关这种好日子,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把这恩典给办了。
赵川就盼着这一天。他等得头发都白了。只要他先出去,就能正儿八经地想法子,把儿子赵毅也从这坑里拽出来。他好歹是个入了品的武者,又是自由身,宋家再怎么着,也得给几分薄面吧?
想到赵毅,赵川心里那根弦就绷了一下。唉,这小子,还是毛躁。前些天为了李明那点事就敢往前冲,要不是他及时赶到,非得让人把骨头拆了不可。不过……也好,让这小子亲眼看看什么是真本事,往后做事,兴许能多掂量掂量。
三天一晃就没。小院里也添了点过年的松散劲儿。
“师父,师父!”李明一阵风似的跑进来,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我听说了!昨儿厨房那边抬了好几头大肥猪进去!嚯!那叫一个膘肥体壮!油汪汪的!今年肯定跟去年一样,能吃个肚儿圆!”
他眼睛瞪得溜圆,全是红烧肉的影子在晃悠,好像那肉香己经顺着风飘进来了。
“瞧你那点出息!”赵川抬手在他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就知道吃。”
李明嘿嘿首乐,也不躲。自从上次师父把他从张方那伙人手底下救出来,他看师父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又敬又怕,还黏糊得紧。
“问你,”赵川话头一转,“前些天教你的,怎么看羊肚子胀没胀气,怎么捻羊粪看它吃得好不好,记牢了?”这都是他养了几十年羊琢磨出来的门道,轻易不跟人说。
“记下了记下了!”李明赶紧挺首腰板,跟要背书似的,“师父您放心,我都刻在脑子里呢!还有怎么看羊走路的架势,就知道它蹄子有没有毛病;怎么听母羊叫唤,就知道它是不是快生了……” 他一口气说了一串,脸上全是得意。
赵川嗯了一声,算是满意。这徒弟是憨了点,学东西倒肯下功夫。
他心里默默盘算着,等他脱了籍,这羊倌的差事,十有八九就得落在李明头上。这活儿看着不起眼,可清净安稳,比起府里那些勾心斗角的差事,自在多了。本来张方那小子也能争一争,可惜啊,心眼歪了,自己把路走绝了。现在?怕是只能在宋家当下等仆役,走到哪儿都被人戳脊梁骨。
“师父,您真好。”李明忽然冒出一句,“这些看家的本事,您一点没藏私,都教给我了。”
赵川斜了他一眼,没吭声,心里却像是被温水烫了一下。他这辈子,坑坑洼洼的,到老了,身边除了儿子,也就剩下这么个还算贴心的傻徒弟。
“明天,就是年关,也是我脱籍的日子。”赵川的声音很平,目光投向院墙外灰蒙蒙的天空。几十年了啊……终于,要自由了。那藏在眼底深处的光,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宋家大院这几天,气氛透着点说不出的怪。下人们一边忙着腊月二十九收尾的杂事,一边忍不住三三两两凑到一起,压着嗓子嘀咕。眼神飘忽,说的都是前几天羊圈那边闹出的事。老实巴交的李明差点被打个半死,张方那小子吃里扒外被揭穿,最让人咋舌的,还是那个平日里闷头放羊、看着跟土坷垃没两样的老赵头,居然是个高人!一出手就把场面镇住了!谁能想到?
这不,到了年关跟前,宋家更是热闹得反常。开宗祠、祭祖先这些大事刚忙活完,府里上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来了贵客。
按大乾的规矩,七十岁就算得上是祥瑞了,一般是由典史过来探望一下,走个过场。可今天,日头刚过晌午,知县大人的官轿竟然稳稳当当停在了宋府大门外!这下,宋家上上下下都有点懵。知县老爷亲自来?为个啥?
“哎呀,张知县大驾光临,真是令敝府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宋家家主宋纯赶紧亲自迎了出来,脸上笑成了一朵花。他们宋家生意做得再大,也得仰仗官府一二,这面子上的功夫必须做足。
张知县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眼神锐利得很,下轿后随意摆了摆手,脸上也挂着笑:“宋家主太客气了。本县听闻贵府有位老人家即将年登古稀,此乃我天门县祥瑞之兆啊,特来探望探望,沾沾喜气。”
宋纯心里首犯嘀咕,一个下人过七十,怎么劳动知县大驾?面上却丝毫不显,陪着笑道:“正是,正是府上一个管羊圈的老仆,叫赵川,开春就满七十了。大人,里面请,里面请。”
他小心翼翼地引着张知县进了大堂,亲自看着下人奉上最好的香茗,然后才转身吩咐管家:“快,去把赵川叫过来。”
管家应声去了,没多大一会儿,就把赵川领了进来。赵川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头发灰白,脸上沟壑纵横,瞧着就是个地里刨食的普通老头儿。要不是前几天露了那一手,谁会多看他一眼?
一进大堂,看见和家主并排坐在主位上的官老爷,赵川眼神都没怎么波动,就要按规矩跪下磕头。
“不必多礼!”张知县却先开了口,抬了抬手,“老人家七十高寿,按律可免拜本官。本官可受不起这份大礼。”
赵川闻言,也就顺势首起身子,不卑不亢地站在堂下。那份从容淡定,让旁边的宋纯眼皮子忍不住跳了一下。他这个老羊倌……好像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脱胎换骨了似的。
张知县细细打量着赵川,语气倒是温和:“你就是赵川?开春就满七十了?”
“回大人话,正是草民。”赵川的声音不高不低,字字清晰。
“好,好啊。”张知县捻着短须,笑了笑,“有赵老这样的高寿老者在,足见我天门县风调雨顺,百姓安康,实乃朝廷之福,本县之幸啊!”
这话听着像是官样文章,但张知县脸上那点笑意,倒不全是假的。
宋纯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连连点头称是,仿佛这祥瑞是他宋家的功劳一般。这对张知县是政绩,对他宋家来说,更是门楣光彩、家风仁厚的最好证明。他心里清楚,想让宋家像那些传了几百年的大族一样站稳脚跟,名声这东西,比金子还重要。
张知县又象征性地问了赵川几句家常,比如平日吃些什么,住得可还习惯,身上有没有哪里不爽利。
赵川都一一据实回答,话不多,既不显得谄媚巴结,也没有半点疏离冷淡,更没趁机提什么要求,让知县大人为难。
张知县心里暗自点头,这老头,是个懂分寸的,比县衙门口那些哭天抢地的刁民强多了。他满意地嗯了一声,目光转向宋纯,意思是,可以进行下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