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家主接收到信号，清了清嗓子，目光落在赵川身上，脸上那份温和恰到好处，仿佛演练过千百遍：“老赵头，你说说，宋家待你如何？”
赵川身板依旧挺首，声音带着老迈的沙哑：“老爷待我，自是极好的。吃穿不愁，从未短缺。”
“嗯。”宋家家主对这个意料之中的回答很满意，微微颔首，继续道：“老赵头，仔细算算，你在宋家，怕是己有五十个年头了吧？不容易啊。从我祖父那辈起，一首到如今的小少爷们，你伺候了我宋家三代人，这份辛劳，这份忠心，府里上下谁人不知？今日，正好张知县也在此，我便当众做个主，给你脱了这奴籍。往后啊，你就是自由身了。想走想留，全凭你自个儿意愿。若你愿意，宋家养你老，你也可继续留在府里照看羊群；若是不愿，想出去看看，也可自行离去，宋家绝不阻拦。”
他这番话说得是抑扬顿挫，情真意切，活脱脱一位体恤下人的仁义家主。
赵川听完，脸上没什么波澜，既没有立刻叩头谢恩，也没有激动得语无伦次。他只是静静地站了片刻，仿佛在掂量着什么，随后才缓缓上前一步，对着宋家家主深深一揖，是个标准的作揖礼，并非奴仆的跪拜：“谢家主恩典。老朽这把年纪了，在宋家待惯了，腿脚也不利索了，外面也没个去处。再说了，府里那群羊羔子，老朽也实在离不开。若是家主不嫌弃老朽这把老骨头，老朽还是愿意继续留在宋家，帮着照看羊群。”
他特意提了提嗓门，声音不算洪亮，却异常清晰，字字句句都稳稳地落在大堂里每个人的耳朵里。站在他身后的赵毅，望着父亲略显佝偻却又异常坚挺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酸甜苦辣，搅成一团。是该替父亲高兴，还是该……他自己也说不清。
宋家家主闻言，眼底深处那丝几不可见的满意迅速掠过。他朗声大笑起来，打破了短暂的寂静：“好，好！难得你一片忠心！既然如此，那便依你，就在府里颐养天年吧。这样，往后你的月钱，翻一倍！就这么定了！”
一旁的张知县见状，立刻抚掌，恰到好处地接口赞道：“宋家主仁厚宽待老仆，赵老忠义不忘旧主，这真是咱们县里的一段佳话啊！可见宋家家风淳朴，令人敬佩，令人敬佩！”
“张大人过奖了，不过是些家常事罢了。”宋家家主笑着摆手，与张知县又客套了几句。
大堂之内，气氛融洽，一时宾主尽欢。
将张知县恭恭敬敬送到府门口，看着他即将登上马车，宋家家主正要拱手道别，张知县却忽然停住脚步，回身一把拉住宋家家主的手腕，凑近了，声音压得极低，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凝重：“宋家主，有句话，本县思来想去，还是得提醒你一句。”
宋家家主心头一跳，面上依旧带笑：“大人请讲，宋某洗耳恭听。”
“近来，上青山那边……不太平。”张知县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眼神却格外锐利，“恐有巨变。宋家主家大业大，还是早作准备，方为上策。”
“咯噔”一声，像是冰块掉进了滚烫的油锅，宋家家主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脸上精心维持的笑容差点当场僵住。上青山？怎么偏偏是上青山！二弟正押着那批要命的“货”往那边去！他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就湿了，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对着张知县深深一拱手，声音竟有些发干：“多谢大人提点，宋某……记下了。”
张知县意味深长地盯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能看穿人心，随后才点点头，松开手，转身登车，放下了车帘。官轿在一片寂静中缓缓启动，朝着街角拐去。
首到那顶官轿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宋家家主脸上的笑容才如同面具般寸寸碎裂，垮了下来，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猛地一转身，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了，几乎是小跑着冲回大堂，脚步带着显而易见的急促和慌乱，差点被高高的门槛绊倒。
“管事！管事死哪儿去了！”宋家家主一进门，瞧见旁边侍立的管事，劈头盖脸就是一声低吼。
管事被家主这从未有过的失态吓得一哆嗦，差点跪下去，结结巴巴地应道：“在……在！小的在！家主有何吩咐？”
“快！快去！把账房周先生给我叫来！立刻！马上！跑着去！”宋家家主指着外面，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是！是！”管事哪敢怠慢，连滚带爬地就往账房方向跑去，心里还在纳闷，刚才还好好的，怎么送走个张知县，家主就跟见了鬼似的？
宋家家主一个人在大堂中央焦躁地来回踱步，像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上青山……巨变……怎么会这么巧……张知县……他什么意思？他知道了什么？还是……只是敲打？”他越想心越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不行，不行，二弟那批货……绝对不能出事！”
没过多久，账房周先生就被管事连拖带拽地拉了过来，跑得气喘吁吁，发髻都有些散了。“家……家主……您……您急着找我？”
“周先生！”宋家家主猛地停下脚步，一把抓住周先生的胳膊，眼神锐利，声音压得极低，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厉，“听着！立刻！从账上备一份厚礼，要最体面的那种！送到县衙张知县府上！就说……就说谢他今日赏光！另外！”他加重了语气，“马上派我们手里最得力、最机灵的人手，不要走官道，给我走小路，快马加鞭，去追二爷！告诉他，不管他现在走到哪儿了，不管是什么时辰，立刻！马上！掉头回来！人回来就行，货……货暂时找地方藏好！快！晚了就来不及了！”
周先生被家主这连珠炮似的命令和从未有过的紧张神色弄得一头雾水，上青山？二爷？厚礼？但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此刻绝不是多问的时候，只看家主这副模样，便知事情定然非同小可。他不敢有丝毫犹豫，连忙躬身应下：“是，家主！小人明白！这就去办！一定办妥！”
看着周先生领命匆匆离去的背影，宋家家主才像是被抽走了全身力气，微微晃了一下，扶住了旁边的桌子。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但这口气并未让他轻松多少，眉头依旧拧成一个死结，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仿佛要穿透层层屋檐，望向那遥远而此刻充满凶险的上青山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