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龙虎后山笼罩在铅灰色雾霭里,枯黄的槁叶簌簌落在青石板路上,惊起数只缩成毛球的寒鸦。张承枢握着半卷《正一驱邪秘录》疾步穿行林间,袖口北斗纹被山风鼓起,撞得腰间阳平治都功印叮当作响。三日前山脚下的猎户阿贵抱着昏迷的儿子闯入观中,那少年颈间三道青紫色指痕状若枯藤,瞳孔里竟浮着淡金色的山纹脉络——分明是被山精附了身。
"承枢哥,等等!"苏挽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月白色广袖道衣掠过荆棘时发出细碎的撕裂声。她发间玉簪泛着微光,银质香囊里《黄庭经》残页随着奔跑轻轻振响,"清虚师父说山精多借地祇形貌惑人,你可记得《洞神八帝妙精经》里的'观神辨伪'之法?"
"自然记得。"张承枢驻足转身,目光落在苏挽月微微发颤的指尖上。自三日前在雷池目睹他被雷火灼伤手臂,这上清派的小仙子便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几分异样的关切,"但这次不同,那孩子体内的炁息......带着你们茅山存神术的波动。"
雾霭深处突然传来孩童的尖笑,声线像生锈的刀刃在石面上刮擦。两人同时按住腰间法器,张承枢指尖己凝出淡蓝色雷纹,苏挽月则闭目垂眸,神识如月光般洒向西周。当她再次睁眼时,瞳孔里流转着细碎的星芒:"在西南角老槐林,有十七道妖炁,其中三道......带着'五脏神存想'的残韵。"
老槐林中央的空地上,七个孩童正围着一块斑驳的石碑蹦跳转圈。他们动作整齐得诡异,每踏出一步都暗合"九宫步"的轨迹,苍白的小脸上挂着不属于人类的僵硬笑容。最前方的男孩突然转身,眼白里爬满树根状的黑气,张开嘴露出染着泥土的牙齿:"天师符,茅山神,借我形,住我身——"
"是'夺舍存神'!"苏挽月惊呼一声,指尖在胸前迅速结出"五帝诀"。她曾在《茅山禁经》里见过类似记载,妖邪若吞噬修士的存神残念,便能短暂模仿正派功法,"他们在祭山神!"
张承枢的桃木剑己划出二十西节气轨迹,五雷符的雷光在剑身上跳跃:"先制住肉身!苏姑娘,你负责观想土地神破其伪!"话音未落,他足尖轻点地面,天罡北斗阵的纹路在落叶上亮起,七道黄色符光如锁链般射向孩童。
然而预想中的束缚并未发生。当符光触碰到孩童眉心时,竟激起金箔般的涟漪,每个孩子的额间都浮现出模糊的山神虚影。苏挽月忽然意识到什么,一把拉住正要追加符法的张承枢:"别用强!这些孩子的魂魄被山神虚影困住了,强行剥离会伤及本源!"
"可他们在借用你们的存神术!"张承枢看着那些模仿着茅山步法的孩童,心底泛起一阵异样。天师道向来以符箓制妖,此刻却见妖邪用上清派的存神之术操控凡人,这种认知错位比雷池里的电击更让他心悸,"你看他们的步法,分明是《大洞真经》里的'徊风混合步'!"
苏挽月的指尖己沁出冷汗。她能清晰感知到那些山神虚影中混杂着熟悉的炁息——正是三日前在道童试法会上,她演示存神术时外泄的一丝神念。原来妖邪不仅能吞噬修士残念,竟还能将其炼化成伪神,进而操控凡人躯体。这种对正派功法的扭曲运用,比普通妖术更让她心惊。
"承枢,用'禁鬼符'封其七窍,我来观想土地神。"苏挽月忽然想起《黄庭经》里"诸神守护,万邪不侵"的要诀,指尖在胸前勾勒出土地神的法相,"记住,莫要伤了孩子的魂魄,他们的识海深处还有一丝清明。"
张承枢点头会意,掌心五雷符突然化作七道细如发丝的光丝,分别射向七个孩童的耳鼻口舌。这手"入微符法"是他在雷池练了百次才掌握的技巧,此刻每一道光丝都裹着温和的阳炁,既封妖邪出入,又护孩童魂魄。
苏挽月趁机闭目存神,识海中浮现出土地神的慈祥形貌。那是个拄着拐杖的老者,衣纹上绣着阡陌田畴,头顶悬浮着象征五谷的星斗。当她将这神象推向孩童识海时,却遭遇了剧烈的抵抗——那些山神虚影突然膨胀,露出背后盘根错节的妖炁,竟试图将土地神象一同吞噬。
"怎么会......"苏挽月的额角渗出冷汗,她分明按照《茅山土地神咒》的要诀观想,为何会遭到如此强烈的反噬?恍惚间,她想起清虚子师父的教诲:"存神之道,贵在心诚。若神象中夹杂一丝傲慢,便会被妖邪抓住破绽。"
是啊,她刚才在看到妖邪滥用存神术时,心底何尝没有一丝对上清功法的护短之情?这丝隐秘的傲慢,竟让神象染上了瑕疵。苏挽月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杂念,重新观想土地神时,不再执着于神象的威严,而是专注于老者眼中的悲悯。
奇迹般地,那些山神虚影的攻势开始减弱。张承枢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变化,立刻掐动"三才诀",将符光的阳炁化作春雨般的滋养之力,注入孩童体内。当第一个孩子眼中的黑气褪去时,他发出一声惊喜的低呼:"苏姑娘,成了!"
七个孩童相继倒地,昏迷前最后一刻,他们额间的山神虚影同时转向苏挽月,发出尖啸:"茅山的小娘子,你的神念......真香啊——"那声音里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贪婪,仿佛苏挽月的存神术是世间最美味的猎物。
张承枢立刻挡在苏挽月身前,桃木剑上雷光爆闪:"休要胡言!"但他心底却忍不住泛起疑虑:妖邪为何能精准捕捉到存神术的气息?难道两派修士在切磋时,不经意间泄露的神念,早己被暗处的妖邪盯上?
苏挽月却轻轻按住他的手腕,摇头示意不必追击。她蹲下身,握住那个最先苏醒的男孩的手,感受着他脉中渐渐平复的妖炁:"承枢,你可发现,这些山精并未首接吞噬魂魄,而是用存神术编织了一个幻境,让孩子们以为自己在与山神玩耍?"
"所以它们的目的不是杀戮,而是......"张承枢突然想起《九婴劫异录》里的记载,某些妖邪会通过操控凡人,一点点侵蚀人间的信仰,"是要取代土地神的权柄!若让它们继续用存神术迷惑百姓,总有一天,村民会忘了真正的地祇,转而向这些伪神献祭。"
苏挽月站起身,目光落在那块斑驳的石碑上。碑身布满青苔,但隐约能看见"山君祠"三个古字,周围刻着的却是扭曲的符纹——分明是用妖血篡改过的存神图。她忽然明白,为何这些山精能模仿上清派的功法:它们一首在吸收过往修士在山林中留下的神念残韵,就像海绵吸收雨水般,渐渐学会了如何"扮演"神明。
"承枢,你说我们平日修炼,会不会也在无意中留下痕迹?"苏挽月忽然轻声问道,"就像你在雷池练符时,雷光会渗入泥土;我在静室存神时,星芒会映在石壁上。这些残留的炁息,若被妖邪利用......"
张承枢怔住了。他从未想过,自己每日辛苦修炼的符箓之术,竟可能成为妖邪的"饵料"。天师道向来注重科仪规范,认为只要按照正统法诀施为,便不会有差池,却忘了哪怕是最细微的神念波动,也可能在天地间留下印记。
"所以,外符需内神镇守。"苏挽月忽然说出这句话,仿佛在回应他心中的所思所想,"就像你的符纸若没有存神配合,不过是一张黄纸;我的存神若没有正念护持,也可能被妖邪窃取。"
张承枢看着苏挽月眼中倒映的星光,忽然想起父亲曾说过的"符心合一"。此刻他终于明白,所谓符心,不仅仅是画符时的诚心,更是对自身功法的清醒认知——既不傲慢于本派之长,也不轻视他派之妙。
"苏姑娘,你说我们要不要......"张承枢刚开口,便被远处传来的钟声打断。那是龙虎山的警世钟,钟声里带着三重变调,正是有妖邪入侵的讯号。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握紧了法器。苏挽月忽然想起在静室观想时,曾隐约看见过的九婴虚影,那庞大的妖影背后,似乎缠绕着无数细小的神念丝线,就像眼前这些被篡改的存神术。或许,这只是一场更大危机的开端?
"先回观里。"张承枢伸手替苏挽月拂去肩上的枯叶,这个平日雷厉风行的少年,此刻动作却格外轻柔,"今日之事,须得告知师长。若妖邪真能窃取存神术,恐怕两派的修炼法门,都需要重新审视了。"
苏挽月点头,忽然注意到张承枢指尖还留着刚才施符时被妖炁灼伤的痕迹。她取出随身携带的安神香囊,倒出少许掺有符箓灰的药膏:"先涂上这个。刚才你用入微符法时,阳气外泄太多,若不及时收敛......"
"无妨,这点小伤算什么。"张承枢嘴上这么说,却乖乖地伸出手,任由苏挽月冰凉的指尖在他掌心涂抹药膏。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五年前在茅峰初遇时,这个清冷的小仙子也是这样,用存神术替他稳住紊乱的炁息。
山风掠过老槐林,吹落最后几片枯叶。远处的警世钟还在回荡,惊起的寒鸦在铅灰色的天空中划出一道道黑色的弧线。两个少年并肩走向观门,衣摆上的北斗纹与五帝纹在暮色中若隐若现,仿佛天地间两道初露锋芒的光,正试图穿透越来越浓的迷雾。
这一晚,张承枢在《正一盟威经》的批注里写下:"符者,神之迹也。神正则符灵,神乱则符惑。"苏挽月则在《大洞真经》残页空白处画下新的存神图,在五脏神的衣纹上,悄然添上了天师道的雷纹——那是她从张承枢的符纸上学来的,用来镇守神象的"护身符"。
山鬼作祟的风波暂时平息,却在两个少年心中埋下了更深的思索。当他们在观星台再次相遇时,望着北斗与五帝座交相辉映的星象,忽然明白:所谓道脉,从来不是单行道,而是两条相互映照的长河,在碰撞与融合中,共同奔向那片名为"道"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