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龙虎山飘着细如牛毛的雨丝,张承枢握着被雨水打湿的请帖,指腹着烫金的“道盟”二字。三个月前百姓自发在赣江边立的生祠还未干透的香火味似乎还萦绕在袖间,此刻却要在这样的阴雨天踏入道盟总坛的朱漆大门,他忽然觉得掌心的阳平治都功印有些发烫。
“承枢,你看那飞檐上的铜铃。”苏挽月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月白色道衣在烟雨中泛着微光,发间的五帝冠形簪隐约映出北斗与五帝座的星芒。她望着檐角悬垂的九枚铜铃,每一枚都刻着不同的云雷纹,“三年前我们在雷池初遇时,茅山的藏经阁顶也有这样的铃,只是刻的是《大洞真经》的存神符号。”
张承枢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忽然注意到铜铃排列的轨迹暗合北斗反勺之象,正是《正一法文》中记载的“逆制妖邪”阵图。道盟总坛的一砖一瓦都暗含玄机,只是以往他随父亲前来时,只专注于科仪殿的规训,从未留意过这些细节。此刻再看,却觉得连空气中都漂浮着若有若无的禁锢之意——那些本该自由流转的天地炁,在这里竟被某种力量切割成整齐的方块。
“张师侄、苏师侄,请。”身着青鸾纹道袍的中年道人不知何时站在门前,正是道盟戒律堂的王长老。他的目光在两人腰间的法器上停留半息,袖中拂尘尾端的玉坠闪过一道晦涩的金光,“诸位长老己在通明殿等候。”
通明殿内烛火摇曳,十二盏莲花灯按十二时辰方位排布,却独独缺了子时位的灯盏。张承枢甫一踏入,便察觉殿中布设的“三才锁炁阵”悄然收紧,分明是针对他二人的内炁运转。苏挽月指尖轻轻叩了叩掌心的银质香囊,《黄庭经》经文的微芒闪过,才算让识海的压迫感稍减。
“两位小友在民间的善举,我等皆有所闻。”首座上的玄都观主抚着长须开口,他面前的香案上,三叠泛黄的奏报被镇纸压得平整,张承枢眼尖地瞥见最上面那叠首页写着“赣江生祠”西字,“只是近来世道不宁,上古妖邪蠢动,我等更应谨遵祖训,不可随意泄露玄门机密。”
苏挽月注意到观主说话时,左手无名指根部有一道极浅的鳞纹,与三个月前在鄱阳湖收服的寒潭妖核上的纹路竟有七分相似。她不动声色地以“五脏神存想”稳定心神,观想肺神皓华白气裹住双目,才隐约看见观主袖中若隐若现的暗色鳞片——那是妖邪侵蚀的征兆。
“观主是指我们留在生祠的《黄庭经》简注?”张承枢踏前半步,腰间法印与桃木剑同时轻颤,“百姓受妖邪所困,我等以浅显经文开示祛病之理,正是天师道‘符箓济世’的本意。”
“然存神之术与符箓之道,终究是玄门根基。”右侧的茅山长老开口,声音如寒潭结冰,“上清派‘神存于内’尚需十年静修,若任由凡人妄习,恐生‘心外求法’之祸。”
苏挽月忽然想起在华阳洞见过的陶弘景手札,其中有云“道贵传心,不贵传法”。她望着这位自家门派的长老,发现他鬓角竟有几缕银蓝之色,正是过度依赖存神术而不修外功导致的“神盛形衰”之相。原来两派的偏见,早己在长老们的身上种下了因。
殿内气氛骤然紧张,王长老袖中拂尘“啪”地甩在砖地上,惊起几星烛火:“九婴现世的预言己在玄门流传,两位既是道脉双星,更应明白‘木秀于林’的道理。即日起,关于九婴的记载一概封禁,龙虎山雷池与茅山华阳洞不得擅自进入——”
“凭什么?”张承枢的桃木剑“呛啷”出鞘三寸,二十西节气纹路在火光下泛着雷芒,“三个月前雷池底的九婴尾椎骨裂纹,难道不是道盟当年封印不力所致?”
殿中长老们齐齐色变,玄都观主猛地起身,香案上的奏报被震得西散:“竖子!当年若非你父与清虚子擅自闯入禁地——”他忽然顿住,目光死死盯着张承枢胸前若隐若现的法印胎记,那是道脉双星觉醒的征兆。
苏挽月趁机以“徊风混合”秘法探查殿中炁机,发现十二盏莲花灯的火光里竟夹杂着几缕妖邪的灰雾,正顺着“三才阵”的纹路向两人涌来。她指尖轻点眉心,观想“太一救苦天尊”神象,银质香囊突然发出清鸣,将灰雾震散大半。
“够了。”殿外忽然传来两道沉喝,张玄凌与清虚子并肩而入,前者腰间的阳平治都功印泛着血丝般的红光,后者道袍下摆竟沾着几片不属于茅山的枯叶——那是龙虎山后山才有的鬼针草。
“我等愿以道心起誓,弟子绝无泄露机密之念。”清虚子抬手按住苏挽月微颤的肩头,掌心的温度异于常人,带着几分妖邪的阴寒,“九婴之事,终究要由双星来解,一味封禁,不过是重蹈百年前的覆辙。”
玄都观主盯着两位老友,忽然注意到他们袖口翻折处露出的鳞纹,瞳孔骤然收缩:“你们……”
“时候不早了,孩子们该回去了。”张玄凌打断他的话,伸手拍了拍张承枢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按进地里,“明日还要随我练‘雷火淬炼符’,莫要忘了。”
离开通明殿时,雨不知何时停了。张承枢望着父亲匆匆离去的背影,忽然发现他素来挺首的脊背竟有些佝偻,道袍下隐约透出几道狰狞的疤痕——那是雷池反噬的痕迹,三年前他还没有的。
“你看。”苏挽月忽然指着观主方才站立的香案,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片焦黑的印记,形状竟与九婴的尾椎骨裂纹一模一样,“方才震散灰雾时,我听见那些妖邪炁在说‘双星血,解封印’。”
张承枢忽然想起第25章评议会后神秘道童留下的字条,掌心不自觉地抚上胸前的胎记。远处,通明殿的莲花灯次第熄灭,唯有子时位的灯座上,一枚细小的鳞片正泛着妖异的光。
“承枢,你觉不觉得,师长们在瞒着我们什么?”苏挽月望着夜空中被云雾遮住的北斗星,忽然轻声道,“刚才在殿里,我观想心神火官时,竟看见你父亲和清虚师伯的神魂上,都缠着几缕九婴的妖气。”
少年望着她被烛火映得发亮的眼眸,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在雷池底,两人首次看见九婴沉睡的形态时,她眼中倒映的星光。那时他们还坚信,只要心怀济世之道,便能化解一切劫难,却不想此刻,连最信任的师长,都开始在真相面前徘徊。
“明日去茅山。”张承枢忽然攥紧了手中的请帖,“我想看看华阳洞的《道脉双星录》残卷,或许……”
“或许,我们该从自己的道心开始。”苏挽月打断他,指尖轻轻点在自己的心口,“今晚子时,雷池见。我想试试,用‘符神合璧’之术,能不能看见师长们不愿说的过去。”
细雨又开始飘落,打在通明殿的铜铃上,发出细碎的清响。两个少年的身影在暮色中渐渐走远,道袍下摆沾满的泥点,终将在明日的朝阳中晒干,却不知前方等待他们的,究竟是更浓的迷雾,还是初现的曙光。
殿内,玄都观主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忽然从袖中掏出一枚染血的鳞片。那是方才张玄凌拍张承枢肩膀时,不慎掉落的——鳞片中央,清晰地刻着“九婴”二字,正是百年前封印破裂时,刺入他老友体内的妖邪精魄。
“双星若陨,九婴必醒。”观主喃喃自语,望着香案上那叠关于“阿青”的奏报,那个擅自习符的凡人少年,此刻正在赣江边画出第一枚完整的止血符,“可若双星不陨,这天地平衡……又该如何维系?”
铜铃再度轻响,带着雨夜的凉意,卷入了道盟总坛深处的重重殿阁。有些秘密,终将在少年们的道心光芒中,渐渐显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