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山月华殿的青瓦上,秋霜凝作的月光正顺着飞檐滴落。苏挽月跪坐在静室中央的星图上,指尖掐着“徊风混合”的剑诀,眼睑却在月光漫过时轻轻颤动——三日前在渝州城隍庙,张承枢为救孩童被妖爪扫过的左臂,此刻正隔着道袍在她识海里泛着血色。
“肺神皓华,七魄安宁……”她默念着《黄庭经》里的句子,试图将杂念引入肺宫白气。可当存想至“左目童子”时,那本该是青帝木炁凝聚的神象,却无端生了双剑眉,在识海深处朝她笑出个歪斜的弧度。指节骤然捏紧,银质香囊里的《黄庭经》残页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混着殿外松涛,惊得她掌心沁出冷汗。
上清派的静室向来寒凉,石砖下埋着的五方五帝石像,正透过衣料传来冰玉般的触感。苏挽月忽然意识到自己己偏离存思轨道太久,指尖忙不迭按向眉心,试图召回涣散的神念。可就在此时,右眉尾突然传来针刺般的灼痛,仿佛有活物顺着眉骨爬向眼角——她指尖一颤,不敢置信地抚上肌肤,触到一片异常的凸起纹路。
案头烛火“噼啪”爆响,映得铜镜里的面容忽明忽暗。镜中少女月白色道衣领口微敞,露出精致的锁骨,右眉尾三枚淡蓝色咒印如蝶翼收拢,正随着呼吸轻轻发烫。那是上清派秘传的“月华嫉恨咒”,专为克制弟子心中妄念所设,一旦动了凡俗妒意便会自现。苏挽月盯着镜中咒印,忽然想起三年前在茅山顶峰苦斋时,师父清虚子曾说过的话:“情丝若起,身神必惊,届时莫怪祖师借月相罚。”
殿外传来巡夜弟子的脚步声,苏挽月猛地扯下腰间五帝冠形玉簪,将垂落的鬓发别向伤处。冰凉的玉簪触到灼热的咒印,她才惊觉自己额角己布满细汗。指尖无意识地着簪头雕刻的“太微五帝”纹路,忽然想起五日前在天师道雷池旁,张承枢教她画“太阴符”时,掌心朱砂误染在她道袍上的那道歪斜雷纹。
“那时他耳尖红得比朱砂还亮。”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右眉尾的咒印便骤然发烫,疼得她险些咬破唇瓣。苏挽月慌忙闭目存神,试图观想“心主神,神主思”的经文,可识海里翻涌的却全是张承枢踏罡布斗时的模样:青黑色道袍在风中翻飞,阳平治都功印砸在妖邪头顶时,袖口北斗纹跟着泛起金光。
“他总说符箓是济世舟筏,可若连自己的心都渡不了……”苏挽月猛地睁眼,发现掌心己被指甲掐出血痕。静室西北角的竹帘突然被夜风吹动,露出半幅《上清禁术图》,图中弟子眉间爬满咒印,正被同门以玉瓶收取魂魄——那是她初入茅山时,师父特意带她看过的“情障堕魔”先例。
更漏声在远处敲响,苏挽月忽然想起山脚下的青巷。三日前路过时,有民女将绣着山桃的香囊塞给张承枢,胭脂混着艾草的香气扑了她满袖。那时张承枢耳尖通红地推拒,她却在一旁冷着脸说“凡俗之物污了法体”,可此刻回想,那香囊上的针脚竟与她幼时母亲绣的平安符有七分相似。
咒印的灼痛渐渐转为钝胀,苏挽月伸手取过案头的雪山水,想要调和朱砂绘制“净神咒”。可当笔尖触到黄纸时,却鬼使神差地画出个歪斜的雷纹——与张承枢误绘在她道袍上的那道分毫不差。她猛地攥紧画纸,指缝间漏出的朱砂粉落在星图上,竟拼成个类似“承”字的纹路。
“不能再想了。”苏挽月低声告诫自己,指尖掐起“止念诀”,强迫神念沉入丹田。可就在此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同门弟子清瑶的声音隔着竹帘响起:“挽月师姐,清虚师叔请你去太微阁,说是渝州传来的妖修卷宗里……”
话音戛然而止。苏挽月听见清瑶的呼吸突然变重,知道定是自己慌乱间未藏好的咒印露了痕迹。她迅速扯下腰间的符袋,取出三张“月华隐纹符”拍在眉间,冰凉的符纸覆上肌肤的瞬间,灼痛稍减,却也让她清楚地意识到:那些被自己视作“外务”的符箓,此刻竟成了掩盖内修破绽的依仗。
太微阁的铜灯在夜风中摇晃,苏挽月跟着清瑶转过九曲回廊时,右眉尾的符纸突然泛起蓝光——那是咒印即将冲破符箓的征兆。她伸手按住额头,指尖触到符纸下跳动的纹路,忽然想起张承枢说过的“符心合一”:那时她还笑他执着于外相,如今才明白,原来连上清派的禁术,也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心外求法”。
“师姐的眉间……”清瑶忽然驻足,眼中闪过担忧,“可是中了嫉恨咒?上个月紫霞峰的明殊师姐也是这般,后来被师叔送去……”
“不过是存思时走了些神。”苏挽月打断她的话,指尖悄悄运力,将即将溢出的咒印重新压回肌肤下,“莫要声张,我自会向师父请罪。”她说着加快脚步,道袍袖口拂过廊柱时,木头上“心诚则神应”的朱砂题字突然刺痛了眼睛——原来自己早己在不知不觉中,背离了初入茅山时“身神不清,何以合道”的誓言。
太微阁的门“吱呀”打开,清虚子的身影立在落地窗前,月光将他道袍上的云纹绣片映得发亮。苏挽月正要行礼,却见师父转身时,袖口闪过一片鳞片状的阴影——那是三日前在渝州,她亲眼看见张承枢斩落的妖邪鳞甲才有的纹路。
“挽月,”清虚子的声音比月光更冷,“道心若乱,存思必滞。你可还记得,当年在祖师像前发过的‘身无妄念,神无邪思’之誓?”
苏挽月跪下时,膝盖磕在冰凉的砖面上。右眉尾的咒印突然挣脱符纸束缚,在月光下泛着刺目的蓝光。她看见师父眼中闪过痛惜,听见他抬手招来镇山玉瓶的清响,忽然想起十岁那年在静室初见《大洞真经》残卷时,父亲说过的“苏氏与陶祖有旧,当承上清存思之道”。
“弟子知错。”她低头盯着砖缝里的月光碎片,忽然发现那些光斑竟拼成了张承枢持剑的剪影,“但求师父容弟子面壁三月,定当……”
“面壁?”清虚子的声音陡然严厉,玉瓶在掌心泛出微光,“明殊的前车之鉴就在紫霞峰,你还要执迷不悟?”他抬手欲收,却在看见苏挽月眉间咒印时忽然顿住——那三枚蝶形纹路,此刻竟在月光下缓缓舒展,化作类似雷纹的形状。
殿外的松涛突然变大,苏挽月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她知道此刻若任由师父收取神念,怕是再难记起张承枢教她画符时的温度,再难想起山桃香囊里混着的艾草香。指尖无意识地摸索着道袍内袋,触到半张被体温焐热的符纸——那是前日张承枢塞给她的“安神符”,边角还留着他仓促间未擦净的朱砂指痕。
“师父,”她忽然抬头,任由咒印在脸上明灭,“弟子曾以为,存思便是要断尽凡心,可如今才明白,连五脏神象都有喜恶,何况人心?”话音未落,右眉尾的咒印突然爆发出强光,将她苍白的脸色映得忽蓝忽白,“或许,这嫉恨咒要罚的,从来不是动心,而是对动心的畏惧。”
清虚子手中的玉瓶“当啷”落地。苏挽月看见师父袖口的鳞片状阴影剧烈颤动,忽然想起在渝州城隍庙,张承枢为救孩童甘愿被妖爪划伤时,眼中闪着的那簇“济世火”。原来天师道的符箓与上清派的存思,终究都抵不过人心底最本真的温热,就像此刻她眉间的咒印,痛得越是剧烈,心底的某个角落就越是清明。
更漏声再次响起,比先前近了许多。苏挽月跪在月光里,感觉右眉尾的灼痛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轻松。她知道,那些被自己视作“道心之碍”的情丝,此刻正顺着咒印裂开的缝隙,悄然渗入识海深处,与存想的五脏神象缠绕成新的纹路。
“去罢。”清虚子转身望向窗外,声音里竟有了几分疲惫,“明日随我去紫霞峰,看看明殊的近况。”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把张承枢送你的安神符收好了,莫要再让咒印伤了神府。”
退出太微阁时,苏挽月摸着眉间残留的淡淡灼痕,忽然轻笑出声。秋风卷着松针掠过她的道袍,远处传来山脚下更夫的梆子声,混着不知何处飘来的山桃香气。她知道,从今夜起,上清派那个能在静室观想“众神白气入体”的苏挽月,终究是在月华染就的眉间愁绪里,迈出了走向“情丝入道心”的第一步。
掌心忽然触到衣袋里的安神符,边角的朱砂指痕在月光下泛着暖意。苏挽月忽然想起张承枢说过的“符心合一”,此刻才真正明白,原来所谓道心,从来不是空无一物的静室,而是允许情丝如月光般渗入的、带着温度的澄明。
月华殿的飞檐上,秋霜凝成的水珠终于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光斑。苏挽月望着漫天清辉,忽然觉得眉间的灼痛,竟像是道祖在她心上刻下的,第一笔关于“人”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