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压着茅山观的飞檐,苏挽月指尖拂过银香囊上的《黄庭经》刻纹,忽然听见偏殿传来孩童憋笑的声音。
“掌心要空,如抱太极——”张承枢的声音混着松烟墨香飘出来,“阿青,你这符纸都快被雷火烤焦了!”苏挽月推开殿门时,正看见十六岁的阿青红着脸往后缩,袖中飘出半张画歪的止血符,符角还沾着今早偷藏的桂花糖渣。
偏殿中央摆着三张桐木长案,二十七个穿粗布道袍的凡人弟子正埋头描符,砚台里的朱砂混着雪水,在案上洇出深浅不一的红。这是阿青开符馆的第三日,却己有半数弟子是从渝州人妖契市集逃来的流民——他们掌心都烙着共生契约的紫纹,唯有学些粗浅符术,才能压制体内妖气。
“苏仙子!”阿青像见了救星,慌忙捧起一卷泛黄的《正一符经》,“张师兄说凡人根骨不足,学符箓得先练内炁,但他们连‘气沉丹田’都做不到……”话音未落,角落里突然传来“噗”的声响,个断指老乞丐把符纸点着了,火星溅在他腕间的妖族婚契上,烫得契约纹猛地亮起紫光。
苏挽月走到老乞丐面前,发现他后颈纹着半截狐尾——正是三个月前在神裔市被血玉髓反噬的妖修。她指尖轻点老乞丐眉心,存神境的白气顺着指尖渗出,却在触到对方识海时骤然缩回——那片识海里挤满了破碎的记忆:被道盟修士追捕时的刀光、用半枚肾脏换来的凡人身份、还有临死前妻子咬在他手臂上的血痕。
“存神之术,不独修自身。”苏挽月忽然转身对所有弟子说,她解下发间玉簪,五帝冠形簪头在雪光中映出淡影,“看好了——”
她闭目结印,识海深处的心神殿轰然开启。殿中悬浮着万千光点,每个光点都凝着不同的身神形象:掌持雷霆的雷公、口吐云气的肺神皓华、还有眉心嵌着北斗的天蓬元帅。阿青看得呆住,只见苏挽月指尖引过一道白气,那白气竟在半空聚成张承枢练雷法时的模样,剑眉星目间带着惯有的刚毅。
“观想身神,非求形似。”苏挽月的声音带着心神殿特有的共鸣,“老丈,你记挂妻子的咬痕,便观想‘脾神常在’——脾主信,亦主血肉相连。”她指尖白气注入老乞丐眉心,那断指男人突然浑身一颤,腕间的妖族婚契竟浮现出妻子的笑脸,紫纹随之淡去三分。
张承枢靠在殿柱上,悄悄摸了摸袖中刻着血誓的桃木剑。他看见苏挽月发间玉簪的缺角在发光,那是五十年前戏台巷九婴分魂留下的齿痕,此刻却像枚月牙,映着她教凡人观想时的侧影。忽然间,他想起第七十八章在道体残影里看见的画面——自己半脸妖化时,正是这枚玉簪刺破了他眉心的鳞甲。
“张师兄,你发什么呆!”阿青的符纸又烧起来了,这次火星溅到张承枢道袍上,却被他下意识运转的五雷炁震成齑粉。苏挽月抬眸看他,眸中映着心神殿的光点,像落了满池星子:“你那‘掌心雷’虽强,若不懂存神导炁,终是匹夫之勇。”
这话本该引来一场体用之争,张承枢却只是笑了笑。他想起第六十九章《九婴劫异录》里的记载:上古神罚降临时,正是道脉双星以存神术化星官,以符箓阵锁九婴。如今凡人修道兴起,不正是应了祖师预言里“道脉合,众生醒”的兆头?
偏殿外忽然传来钟鸣,三十六声晨钟混着玉磬响,正是阳平治都功印与五帝冠在共鸣。苏挽月指尖的白气忽然一滞,心神殿里某个光点剧烈闪烁——那是她十年前苦斋时观想的“丹元君”,此刻竟渐渐化作张承枢持符踏罡的模样,剑穗上的北斗纹与她发簪的五帝冠交相辉映。
“原来如此……”老乞丐突然失声痛哭,他摸着腕间淡去的婚契纹,“不是要忘了凡心,是要让身神……记住凡心!”苏挽月猛地睁眼,识海深处的《大洞真经》残卷无风自动,卷末陶弘景的批注赫然亮起:“存神者,存世情也。无情何以证道?”
张承枢走到苏挽月身边,发现她掌心沁着薄汗。两人同时望向殿外——雪不知何时停了,东方天际浮着半轮残月,而更远处的渝州方向,有人妖契的紫光正在成片熄灭。阿青突然指着天空惊呼:“看!是符箓兰!”
只见万千发光灵草从苏挽月识海飞出,每株草叶都凝着不同的符纹:五雷符的雷霆、驱瘟符的云气、甚至还有存神术的白芒。灵草落入凡人弟子眉心,他们腕间的契约纹竟化作淡淡的符篆,与苏挽月教的存神诀融为一体。
“这是……道脉合流的兆头?”张承枢握紧法印,印纽青龙的眼睛忽然泛起月华。他想起第八十八章双星共化星官体时,雷池深处那道裂开的天道缝隙——如今凡人能以存神术化符,不正是在填补那道缝隙?
苏挽月没有回答,只是轻轻触碰张承枢掌心的雷纹。两人识海同时震响,心神殿与雷池竟在意识深处重叠:殿中万千身神踏着罡步,与雷池里的符阵共鸣,而九婴残魂化作的戏文唱词,正被凡人弟子的诵经声渐渐覆盖。
“以后每日辰时,我来教存神。”苏挽月收回手,发间玉簪的缺角突然渗出银光,在雪地上绘出《黄庭经》的脏腑图,“阿青,你记得把‘肺神皓华’的观想图,送给渝州那些被妖毒伤了肺的凡人。”
张承枢看着她发簪在雪地里划出的银线,忽然想起第五十九章自己用符纸写的情书——那时他还不懂,最灵验的符箓,从来不是朱砂画的咒纹,而是当你看着某个人的眼睛时,心甘情愿把自己的道心,化作她识海里的一株灵草。
偏殿里的凡人弟子们还在对着符箓兰发呆,老乞丐小心翼翼地把草叶夹进破碗底,那里藏着他妻子最后留下的半块饼。苏挽月走到门口时,听见张承枢在身后低语:“原来上清派的‘和道’,与天师道的‘济世’,终究是同一条路。”
她没有回头,只是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那里有无数灵草正飞向人间。心神殿的光点还在她眸中闪烁,其中最亮的那一点,分明是张承枢持剑而立的身影——原来百年前道脉双星决裂的劫语,早在今日,被凡人弟子们的诵经声,唱成了“情丝入道,道心化民”的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