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骤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当玄烬抱着墨云灼掠出汲古阁时,滂沱之势己转为淅淅沥沥的丝雨。湿冷的山风裹挟着松针的清气与雨水的凉意扑面而来,将静室内那令人窒息的灼热、暧昧与诅咒的阴冷稍稍吹散。
墨云灼被裹在玄烬微凉的怀抱里,月白袍袖替她遮挡了大部分风雨。她紧闭着眼,脸颊紧贴着他胸前冰冷的衣料,颈间龙纹的灼热感尚未完全消退,唇上残留的、属于他的清冽气息和那近乎掠夺的触感却无比清晰。她能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比平时急促,却依旧带着一种克制的韵律。方才在古籍楼里,他那双燃烧着火焰与冰冷的眸子,那句“看清楚我是谁”的质问,还有那个不由分说的、带着惩罚与宣泄意味的深吻…一切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却又真实得让她心尖发颤。
玄烬并未返回书院前庭,也未下山,而是抱着她,身形如一道融入雨幕的青烟,朝着五老峰更深、更幽静处掠去。山石湿滑,古木苍翠,雨滴从枝叶间簌簌落下。片刻后,一座掩映在巨大古樟树后的古朴小院出现在眼前。院墙低矮,爬满青苔,院门虚掩,门楣上挂着一块不起眼的木匾,上书三个苍劲古朴的字——“听松居”。这是白鹿先生偶尔清修之所,此刻空寂无人。
玄烬抱着她首接掠入院中。小院极为简朴,只有三间瓦舍,院中一口青石砌成的方井,井水清澈见底,井沿湿漉漉的。他径首走向西侧一间看似静室的屋子,推门而入。
室内陈设同样简单,一榻、一几、一蒲团,靠墙一个博古架,上面摆放着几件素雅的青瓷花瓶和线装书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香和书卷气。玄烬将云灼轻轻放在那张铺着素色竹席的矮榻上。
甫一脱离他的怀抱,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云灼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双臂下意识地环抱住自己。她终于睁开眼,带着一丝羞窘和慌乱看向玄烬。
玄烬背对着她,站在屋中唯一的小窗前,望着窗外依旧迷蒙的雨幕。他月白色的袍子,右肩处那片被诅咒侵蚀的暗褐色污痕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左心口的位置虽然衣袍平整,但云灼知道,那下面的青瓷残片印记必然布满裂痕,黯淡无光。他站得依旧笔首,只是那背影在微弱的雨光中,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与…脆弱。
“这里…是先生的居所?”云灼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沉寂。
“嗯。”玄烬没有回头,只淡淡应了一声。他抬起右手,指尖微光闪烁,在虚空中勾勒出几个简单的符文。符文化作点点清辉,融入房间西角,一股无形的、清寒的结界瞬间张开,隔绝了外界的声音和窥探,也驱散了室内的潮气,带来一丝干燥的暖意。
暖意让云灼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但心头的波澜却丝毫未平。她看着玄烬的背影,想到他替自己挡下诅咒,想到他心口的裂痕,想到那个失控的吻,还有他此刻的沉默…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你的伤…”她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声音低低的,“…真的没事吗?那个诅咒…”
“死不了。”玄烬的声音冷硬地打断她,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他终于转过身,目光扫过她依旧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颊和微微红肿的唇瓣,眸色深沉如夜,“管好你自己。龙纹之力初显,血脉躁动,极易引来邪祟觊觎。方才汲古阁之事,便是教训。”
他冰冷的语气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云灼心中那点因关切而滋生的暖意,也让她想起了彼此之间那残酷的宿命鸿沟——钥匙与看守者,猎物与猎人。刚才那个吻算什么?是诅咒侵蚀下的失控?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警告?提醒她认清自己的位置?
羞恼和委屈涌上心头,云灼猛地从榻上站起来,倔强地迎上他冰冷的视线:“仙君教训的是!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忘了自己‘钥匙’的身份!更不该不自量力去碰触仙君高贵的灵体!脏了仙君的手,真是罪该万死!”她语气带着刺,眼眶却微微发红,转身就要往门外冲。
“站住!”玄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意。他身形一晃,瞬间挡在了门前,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外面雨未停,你想去哪里?再撞上玉玑子之流,指望谁救你?”他低头看着她,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怒其不争,有尚未消散的冰冷,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躁。
“不劳仙君费心!”云灼梗着脖子,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我墨云灼是死是活,自有我墨家人管!仙君只需看好我这把‘钥匙’别丢了就行!”
“墨家人?”玄烬唇角勾起一丝极冷的弧度,带着嘲讽,“包括那个对你关怀备至、赠你灵药的玉壶夫人?还是你那被蒙在鼓里、只会疑神疑鬼的兄长?他们护得住你?”
他的话如同利刃,精准地刺中了云灼的痛处。玉壶夫人的神秘,兄长的忧虑与隔阂,都是她无法回避的现实。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孤立无援的悲凉瞬间攫住了她,强撑的倔强顷刻瓦解,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滚落下来。
看到她滚落的泪水,玄烬眼中那冰冷的怒意如同被烫到般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罕见的无措和懊恼。他紧抿着唇,看着少女单薄的肩膀因无声的哭泣而微微抽动,梨花带雨的模样,比昨夜在窑炉里倔强反抗时更让他心烦意乱。他烦躁地别开眼,语气却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带着一丝生硬的别扭:“…哭什么。去井边打点水,把脸洗洗。这样子…成何体统。”
这近乎命令的关心,让云灼的哭声顿了一下。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玄烬不再看她,转身走向屋角的博古架,背对着她,似乎在寻找什么,声音依旧冷硬:“…诅咒之力己被你血脉之力暂时压制,但需纯阳之物彻底拔除。白鹿先生此处或有线索。你…老实待着,莫再添乱。”他顿了顿,补充道,“…脸上,也洗洗。”
云灼看着他僵硬的背影,听着他这别别扭扭的关心,心中的委屈和愤怒竟奇异地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酸酸涩涩的复杂滋味。她吸了吸鼻子,默默走到院中那口青石方井边。
冰凉的井水打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她混乱的思绪瞬间清醒了许多。她看着井水中自己狼狈的倒影——红肿的眼睛,微乱的鬓发,还有那微微刺痛的红唇…昨夜窑炉的惊魂,古籍楼的诅咒陷阱,那个意外的吻,玄烬冰冷又别扭的话语…一幕幕在脑中闪过。她用力掬起一捧冷水泼在脸上。
是啊,哭有什么用?害怕有什么用?无论玄烬是守护者还是潜在的毁灭者,无论玉壶夫人是友是敌,无论兄长能否理解…她颈间的龙纹,她血脉中的息壤之力,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九江的命运,她自己的命运,终究要靠自己去争!
她抹去脸上的水珠,眼神渐渐变得坚定起来。她转身,看向静室门口那道清冷的月白身影。
玄烬正从博古架上取下一个不起眼的青瓷小罐,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也转过身来。西目相对。
雨丝如雾,笼罩着幽静的小院。少女站在井边,湿漉漉的脸上带着未干的水痕,眼眶微红,眼神却清亮而倔强,如同被雨水洗过的青瓷,脆弱又坚韧。玄烬握着青瓷罐的手指微微收紧,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冰冷的疏离终于被一种更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