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浪翻涌,竹影婆娑。庐山后山的竹林深处,湿冷的雾气贴着地面流淌,吸饱了水汽的竹叶沉甸甸地垂着,偶尔滴落一颗冰凉的水珠,砸在墨云灼的颈子上,激得她一个哆嗦。
她像只受惊的鹿,在密匝匝的青色甬道里跌跌撞撞地奔跑。繁复的藕荷色襦裙下摆早己被荆棘勾破了几处,沾染上深色的泥泞,脚上那双精致的绣鞋更是惨不忍睹。鬓角散落下的几缕发丝黏在汗湿的颊边,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竹叶清冽又微腥的气息。
“疯子!怪人!”她一边跑一边低声咒骂,眼前却不断闪过那双眼睛——在氤氲茶香与庐山云雾里,那个一身素白、冷得像深秋寒潭的男人。他捻起她鬓角釉粉时,指尖带着一种非人的凉意,透过皮肤,首首钻进她骨头缝里。更可怕的是他看她的眼神,不是厌恶,不是责备,而是一种…近乎灼热的审视,仿佛她是一件刚出窑、釉色奇特的稀世瓷器。
那眼神让她心慌意乱,只想逃得远远的。
然而,身后的压迫感如影随形。没有脚步声,没有衣袂破风之声,只有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存在感”,像一张无形的网,正随着竹林的摇曳,无声无息地收紧。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起来,每一次抬腿都格外费力。她知道,他就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像猫捉弄爪下的老鼠。
“呼…呼…”云灼扶着一根粗壮的毛竹喘息,肺叶火烧火燎。她侧耳倾听,除了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和自己的心跳,什么也没有。难道甩掉了?
这念头刚起,一股冰泉般的气息毫无预兆地拂过她的后颈。
“啊!”她惊叫出声,猛地转身,后背重重撞在坚硬的竹竿上。
他就站在三步之外。
依旧是那身不染尘埃的白衣,广袖垂落,衣料在幽暗的竹林里泛着一种温润内敛的光泽,非丝非麻,倒像是上好的素胎瓷釉。墨色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青玉簪松松挽住几缕,其余如泼墨般散在肩头,衬得那张脸越发清俊得不似凡人。眉眼深邃,鼻梁挺首,薄唇抿成一条冷淡的线。此刻,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正静静地锁着她,里面没有半分波澜,却让云灼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置于放大镜下,无所遁形。
“跑什么?”他的声音和他的指尖一样凉,清清泠泠,敲在竹叶上一般。
云灼强迫自己挺首脊背,压下狂跳的心,努力瞪圆那双灵动的猫儿眼,试图装出几分凶悍:“谁跑了?本姑娘…本姑娘吃饱了撑的散步消食不行吗?你这人好生无礼,跟着我作甚?”她刻意拔高了音量,想用气势掩盖心虚。
玄烬的目光掠过她破损的裙角、沾染泥土的鞋尖,最后定格在她因为奔跑和惊吓而泛起红晕的脸颊,以及那双强作镇定却难掩慌乱的眼眸上。他朝她走近一步。
云灼立刻像炸了毛的猫,背脊紧紧贴着竹竿,双手下意识地在身前交叉,摆出防御的姿态:“站住!再过来我喊人了!白鹿先生就在附近!”
玄烬果然停住脚步,但并非因为她的威胁。他的视线落在她交叉护在身前的手腕上——皓腕凝霜,细腻的肌肤下,淡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然而,更吸引他目光的是,几缕极其细微、几乎肉眼难辨的淡青色粉末,正从她微敞的袖口边缘散逸出来,带着极其微弱的、却与他本源同频的奇异波动。
“瓷粉?”他低语,不是疑问,而是确认。那粉末的气息,和他在她鬓角沾染到的,以及…他灵魂深处某种沉睡的东西,产生了奇异的共鸣。
云灼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自己袖口沾染的釉料粉末。这是她下午在自家窑口偷偷调配新釉方时蹭上的,颜色极淡,没想到竟被他发现了。她下意识地想把手藏到身后,却被他更快一步的动作截断。
他身形未动,只是朝她伸出了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匀亭,肤色是冷玉般的白,指尖圆润,指甲泛着健康的浅粉色光泽。动作看似缓慢优雅,实则快得惊人。云灼只觉得眼前白影一晃,一股沁人心脾的冷冽气息瞬间包裹了她的手腕。
“嘶——好冰!”她忍不住吸了口气,想要挣脱。他的手看似只是轻轻搭着,却蕴含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像精铁打造的镣铐,冰冷、坚硬、纹丝不动。他的指尖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那冰凉并非停留在皮肤表面,而是丝丝缕缕地渗入她的肌理、血脉,甚至…灵魂深处,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战栗的酥麻感。
“放开我!你这登徒子!”云灼又羞又恼,脸颊涨得通红,另一只手用力去掰他的手指。指尖触及他的手背,那触感坚硬、温润、细腻,真如抚摸上好的瓷器。她甚至能感觉到那看似冰冷的“瓷器”之下,蕴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磅礴而炽热的力量在脉动,与包裹她手腕的冰冷外壳形成诡异的反差。
玄烬对她的挣扎恍若未觉。他的拇指指腹极其轻微地在她腕骨内侧的肌肤上了一下,那点细微的瓷粉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吸附到他的指尖,凝成肉眼几乎看不见的一小点青芒。他垂眸凝视着指尖那点青芒,感受着其中蕴含的、与他同源却又不尽相同的“灵”的气息,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此女灵魄…竟真与吾身同源?墨家血脉…难道古籍所载非虚?”一个惊疑的念头在他冰冷的心湖中掀起涟漪。这感觉太清晰了,清晰得让他无法忽视。九江城下镇压的孽龙、墨家血脉作为钥匙的预言…难道这看似顽劣跳脱的少女,竟是那至关重要的“钥匙”?还是…她本身就是某种“意外”?
他的沉默和专注的凝视让云灼更加毛骨悚然。他的眼神太深邃,太专注,仿佛穿透了她的皮囊,在审视她灵魂的底色。那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和奇异的酥麻感交织在一起,让她心跳如擂鼓,身体深处竟生出一丝陌生的、让她恐慌的燥热。
“你…你到底是谁?想干什么?”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挣扎的力度也弱了几分。被他这样握着,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在那冰冷的禁锢中流失。
玄烬抬眸,深不见底的目光重新锁住她的眼睛。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了一个更让她心惊的问题:“墨家幺女,你可知你颈后…有何印记?”
颈后?云灼猛地一惊!祖父墨守拙曾严厉叮嘱过,她颈后那块自出生就有的、形似扭曲龙纹的淡红色胎记,绝不能让外人看见!那是墨家最大的秘密之一!
他怎么知道?难道他刚才…看到了?!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屈膝,用尽全身力气朝他小腹顶去!同时被禁锢的手腕也爆发出惊人的韧劲,狠狠一扭!
玄烬似乎没料到她突然爆发的力量如此之大,又或许是对她“钥匙”身份的顾忌让他下意识地收了几分力。钳制的手腕竟真的被她挣脱开来!
“滚开!”云灼嘶喊一声,顾不上手腕被勒出的红痕和隐隐作痛,也顾不上什么形象,转身就朝竹林更深处、更黑暗的地方亡命奔去。裙裾被荆棘彻底撕裂,她也毫不在意,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逃!远离这个可怕的男人!
玄烬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去追。他低头看着自己方才握住她手腕的指尖,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肌肤的温热和脉搏的跳动。一丝极其细微的、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殷红,正从他被云灼挣扎时指甲刮破的、冷玉般的皮肤下缓缓渗出,凝成一颗小小的血珠。
奇异的是,那血珠并非鲜红,而是带着一种沉静的、内敛的青色,如同上好的青花钴料。
他捻了捻指尖的血珠,感受着那微弱的刺痛和其中蕴含的、属于他的本源力量。随即,他抬起手,指腹缓缓擦过自己的下唇——那里,刚才少女激烈挣扎扭头时,柔软温热的唇瓣曾不经意地、重重地蹭过他的唇角。
一丝极其淡薄、却异常甜美的气息,混合着她发间沾染的瓷粉和草木清香,萦绕在他鼻尖。
冰凉的眼眸深处,终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那里面有探究,有困惑,有一丝被冒犯的不悦,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那温热柔软触感勾起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极其陌生的躁动。
他抬眼,望向墨云灼消失的、幽暗的竹林深处。那里,少女慌乱奔逃时,一片被荆棘勾下的、染着点点泥污的藕荷色丝绸碎片,正挂在低矮的竹枝上,在穿林而过的微风中无助地飘荡。
“墨…云…灼…”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清冷的声线在寂静的竹林中显得格外清晰。指尖那点青色的血珠被他轻轻抹去,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湿痕。
下一瞬,白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融入摇曳的竹影之中,如同鬼魅,再次朝着那惊惶的猎物追去。空气中,只余下他留下的、冰冷而笃定的低语,飘散在风里:
“你,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