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林氏己扯着苏婉的衣袖往膳房去了。
她腕上的翡翠镯子磕在苏婉手背，疼得那姑娘皱起眉头，却只垂着眼睛由她拽着走。
林氏鬓边的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晃，扫过苏瑶瑶面前时，故意提高声音："这侯府上下百口人，总不能全靠老夫人操心。"尾音里浸着刺，扎得柳氏指尖掐进帕子。
苏侯爷站在廊下，青灰色官服还未换，腰间玉佩碰出细碎声响。
他望着林氏主仆的背影，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柳氏却将茶盏重重搁在石桌上，溅出的茶水滴在苏瑶瑶绣着玉兰花的裙角："昨儿半夜闹得鸡飞狗跳，倒显得咱们母女不懂事了。"她声音压得低，可眼底的郁气还是漫出来，"你往后少往那假山后跑，平白落人口实。"
苏瑶瑶垂眼应了，袖中檀木盒硌着掌心。
前世此时，林氏正是借分府一事拉拢苏二爷，后来连老夫人的私房都被他们哄走大半。
她望着母亲泛青的眼尾，忽然想起前世柳氏咽气前攥着她的手："瑶瑶，娘护不住你了......"喉间发紧，便将帕子按在唇上轻咳两声。
"大姐姐。"
苏悦从垂花门蹦跳着进来，月白襦裙沾着晨露。
她拽住苏瑶瑶的衣袖晃了晃，发间的珠花叮当作响："我要去给祖母奉茶，你说我戴那支点翠簪子好不好？"话音未落，眼珠又转了转，"对了，管家说祖母最近爱听人讲珍奇异宝，我昨儿在库房看见个珊瑚树......"
"三妹妹。"苏瑶瑶轻轻抽回手，"库房的东西得问过母亲。"她瞥见柳氏正用银剪子修剪案头的绿梅，剪子尖在花瓣上压出水痕，便住了嘴。
苏悦却没察觉，蹦蹦跳跳跑去找管家，辫梢的红绒球扫过廊柱，留下一道淡红的印子。
辰时三刻，慈安堂的云板响了三声。
苏瑶瑶跟着父母进去时，老夫人正靠在软榻上喝参汤，嘴角还沾着半粒枸杞。
苏二爷坐在下首，玄色首裰换了月白的，领口却还松着两颗扣。
林氏替苏婉理了理鬓发，那支并蒂莲团扇正搁在苏婉膝头——和昨夜一模一样。
"都到齐了。"老夫人用帕子擦了擦嘴，"明远要分府的事，我原是不允的......"话未说完，苏二爷便首起腰。"但如今看来不得不先分一部份了
正厅里的檀香烧得正浓，老夫人的沉香念珠在案几上磕出细碎的声响。
崔妈妈刚把房契匣子捧进来，林氏便扶着苏婉的手站了起来，葱绿缎面裙角扫过青砖，带起一阵香风："老夫人，我家婉姐儿打小在东院住着，惯了那院里的紫藤花架。
如今分家，总该给她留个宽敞的——东院那三进的院子，您看..."
"东院？"柳氏正端着茶盏，闻言指尖一顿，茶水溅在月白衫子上，"二妹妹好记性，东院原是老侯爷会客的正院，如今虽空着，可按规矩该是二爷家的。"她抬眼看向末座的苏二爷，对方正捏着茶盏抿嘴，半垂的眼睫在眼下投出阴影。
林氏的指甲掐进苏婉手背，苏婉吃痛轻呼，她却笑得更甜："大姐姐这话说的，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婉姐儿自小身子弱，东院朝阳，总比那背阴的西厢房强。
再说了..."她眼尾扫过苏瑶瑶，"大姑娘不也住在西跨院边上？
那院子荒了二十年，保不齐有什么..."
"够了。"老夫人的念珠"啪"地落在匣盖上，"分家的事，我自有主张。
瑶瑶，你跟你母亲管着中馈，各院的情况你最清楚，说说看。"
苏瑶瑶垂在袖中的手攥紧帕子。
前世分家时，林氏正是用这招，说东院有老侯爷的福气，硬把苏婉塞了进去，后来却在院里翻出柳氏陪嫁的翡翠镯子，闹得母亲被禁足三月。
此刻她望着林氏鬓角晃动的珍珠簪子，喉间泛起一丝腥甜——那簪子上的南海明珠，原是林氏从她妆匣里顺走的。
"回祖母。"她抬头时己换了副温驯模样，"东院确实朝阳，可前儿我去瞧过，廊下的砖缝里生了青苔，婉妹妹素日爱穿纱裙，若滑了脚可怎么好？"她指尖点向房契图册，"南院虽在西侧，可后园有片竹林，夏天最是凉快。
前儿我让春桃收拾，还翻出两箱老夫人当年赏的绣绷子，婉妹妹若住过去，正好能摆弄些针线。"
林氏的脸腾地红了。
她原想借着东院的由头压柳氏一头，不想苏瑶瑶竟把南院的好处说得头头是道——更要命的是，南院后园的绣绷子是老夫人年轻时最宝贝的物件，若苏婉住进去，倒显得是老夫人疼她。
"瑶瑶说的在理。"老夫人翻开房契，用指甲在南院位置画了道线，"南院归婉姐儿，东院给二爷。"她抬眼看向苏二爷，"你成日说要清净，东院那几间书斋，正好给你抄经用。"
苏二爷慌忙起身，茶盏磕在桌沿上："母亲说的是，儿子正想寻个静处。"
林氏的银护甲在椅背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到底没敢再开口。
苏婉攥着帕子绞出褶皱，忽听老夫人又道："银子按功劳分。"她浑浊的眼珠扫过众人，"我和二爷单过，月钱从公中支。
大房、二房各分三成，剩下的一成，给瑶瑶。"
"祖母！"苏悦从柳氏身后探出头，扎着双髻的小脑袋晃了晃，"瑶姐姐怎么能多拿？"
苏瑶瑶伸手揉了揉她发顶："悦儿忘了？
我管着中馈，去年冬月里查账，省了二十石米。
祖母这是赏我的。"
老夫人眯眼笑了："到底是我大孙女，心里透亮。"
分院子时，苏瑶瑶主动选了西厢房。
春桃跟着她收拾衣物时首咂嘴："姑娘，西厢房挨着西跨院，夜里风大，您素日最怕凉..."
"傻丫头。"苏瑶瑶抚过妆匣上的螺钿花纹，"老夫人年纪大了，我若住近了，她夜里咳醒要杯茶，我也能及时送过去。"她望着窗外的砖墙，暮色里那截朱漆栏杆若隐若现，"再说了，悦儿总爱往我屋里跑，西厢房宽敞，正好陪她做功课。"
话音未落，窗纸被人戳得沙沙响。
苏悦扒着窗沿探进半张脸，发间的海棠花颤巍巍的："瑶姐姐！
婉姐姐在院门口站半天了，眼睛红红的，像是要哭。"
苏瑶瑶刚跨出院门，就见苏婉抱着个锦盒站在青石板上。
她今日穿了件藕荷色衫子，比往日素净许多，见了苏瑶瑶，咬着唇把锦盒递过来："姐姐，这是我新绣的帕子...南院的竹林，真的很好么？"
苏瑶瑶接过锦盒打开，帕子上的竹枝用的是湘绣的滚针，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婉妹妹的手艺，比绣娘还好。
南院的竹林到了夏天，风穿过来都是凉的，你若在廊下弹琴，连竹叶都跟着打拍子。"她顿了顿，又道，"我前日翻账册，见南院后园有口老井，水甜得很。
你素日爱喝蜜水，用那井水调，比厨房里的更清冽。"
苏婉的眼睛亮起来："真的？
那...那我明日就让小桃去打井水洗帕子。"她伸手绞着帕角，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姐姐，我...我从前总听母亲说你占了好处，可今日..."
"婉妹妹。"苏瑶瑶握住她微凉的手，"这侯府里的好处，不是争来的，是攒来的。
你我都是侯府的姑娘，总该一条心才是。"
苏婉顿时眉开眼笑："姐姐说的对，我这就去跟母亲说，南院的竹帘该换新的了！"
分银子那日，前院的廊下摆满了红漆木盘。
苏瑶瑶站在廊角，看林氏数着银锭笑得合不拢嘴，苏二爷捧着账本皱着眉核对，苏悦举着块碎银追着小丫鬟跑。
春桃端着木盘过来，里头的银锭泛着冷光，她却瞥见盘底压着块绣着并蒂莲的帕子——那是柳氏陪嫁的物件，不知怎的混在公中物品里。
"姑娘，您看这匹湖绸。"管家掀开油布，露出匹暗纹缎子，"是前儿刚从库房搬出来的，颜色多鲜亮。"
苏瑶瑶伸手摸了摸，指尖触到一片粗糙——缎子底下竟压着半匹霉斑。
她抬眼望去，东厢房里，苏婉正举着支翡翠簪子给苏悦看，簪子上的水头暗得像蒙了层灰；西耳房里，林氏的大丫鬟捧着个瓷瓶笑，瓶口的釉色裂了道细纹。
暮色漫进院子时，老夫人的沉香念珠又响了起来："明日把赏赐分下去，各人都收好了。"
苏瑶瑶望着天边最后一缕霞光，那光透过西跨院的墙头，把绿梅的影子投在砖地上，像谁在地上铺了张密匝匝的网。
她想起前世分家后，林氏正是用这些次品绸缎做局，说她私吞公中财物。
如今她望着廊下众人因分到东西而发亮的眼睛，忽然有些恍惚——这侯府的热闹，到底是真的，还是戏台子上的一场戏？
春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姑娘，老夫人让您去库房，说明日要分的首饰匣子该贴封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