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裹着风灌进领口时,苏小柔打了个寒颤,却把钥匙攥得更紧了些。
金属钥匙环上的红绳被她呵出的白雾浸得微潮,像朵开在掌心的小红花。
“肖飞哥,刚才那工作人员手都在抖。”她偏头看身边的男人,睫毛上的雪粒被体温融化成细水,顺着眼尾落进围巾里,“我本来想问钥匙是不是弄错了——三栋二单元听着怪远的——可他额角的汗比雪化得还快,话都不利索,我就没敢多问。”
肖飞的目光扫过街角缩成一团的几个流民。
那些人原本正凑在烤红薯摊前,见他们走近,烤红薯的铁桶“当啷”砸在雪地上,焦甜的香气混着雪水味儿散了,六七个脑袋齐刷刷低下去,连烤红薯滚到肖飞脚边都没人敢捡。
“怕我。”他说,声音像浸了雪的铁,“陈海洋那两只手废在我这儿,基地里早传开了。”
苏小柔的手指在钥匙环上绕了两圈。
她想起半小时前工作人员递钥匙时,那双手抖得连红绳都差点缠在指头上,想起他接磁卡时喉结上下滚动的模样,突然就笑了:“那咱们现在算基地里的‘煞星’了?”
“煞星好。”肖飞替她把围巾往上提了提,指尖触到她冻得发红的耳垂,又迅速收回去插回衣兜,“没人敢找麻烦。”
两人踩着积雪往井台走时,苏小柔发现连路边扫雪的大妈都躲着他们。
竹扫帚在雪地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线,大妈的眼睛始终盯着脚边,首到他们走过去半天才首起腰,扫帚柄撞在墙上发出闷响。
“肖飞哥,你说你怎么就没桃花运呢?”她突然开口,呼出的白雾里带着点促狭,“刚才兑换点那工作人员见着你跟见着狼似的,可前天在流民点,有个扎马尾的姑娘给你递热水,你接都没接。”
肖飞脚步微顿,侧过脸看她。
雪光映得他眉骨更显锋利,眼底却浮着点困惑:“我接了。”
“接是接了,”苏小柔踮脚拍掉他肩头上的雪,指腹在粗布衣服上蹭了蹭,“可你接完就塞我手里了。那姑娘眼睛都红了,我后来给她分压缩饼干,她还说‘肖大哥肯定不喜欢我这样的’。”
肖飞没说话。
他们路过井台时,他弯腰捧起一把雪,指缝里漏下的雪水在青石板上冻成冰珠。
苏小柔望着他垂落的睫毛,突然觉得他睫毛上的雪粒比自己的还多——他总在看她,所以雪都落他眼里了?
“在想什么?”肖飞突然转身。
苏小柔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慌忙把视线投向井台边结的冰棱,冰棱下挂着串冻住的水珠,像串没来得及落下的眼泪:“没想什么,就觉得……咱们能有间带暖炉的房子,真好。”
话音未落,斜刺里突然撞来个黑影。
苏小柔只觉腰上一紧,整个人被肖飞捞进怀里。
撞人的少年踉跄着退了两步,后脑勺磕在井台石栏上,疼得他倒抽冷气,却仍弓着背不停鞠躬:“对不住!对不住!我赶着给我妈送药,没看路……”
肖飞的手臂还横在苏小柔腰后。
他盯着少年泛青的脸,喉结动了动——这张脸有点熟,像三天前在流民点见过的某个孩子?
可流民点的孩子都瘦得脱相,眼前这人虽然苍白,颧骨却没凹下去,倒像……
“你没事吧?”苏小柔挣开肖飞的手,蹲下来看少年的脚。
他穿的棉鞋前掌磨破了,露出的脚趾沾着血,“雪地里跑这么急,脚都冻坏了。”
少年慌忙把脚往雪地里缩,袖管滑下去半截,露出腕上一道青紫色的淤痕,像被什么粗绳子勒的:“我真没事!真的!”他抬头时,苏小柔看见他眼底浮着层水光,像被吓着的小鹿,“我、我先走了!”
话音未落,他转身就跑,棉鞋踩在雪地上发出“吱呀”的响声,很快消失在巷口。
“他好像很怕我们。”苏小柔望着少年消失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着钥匙环上的红绳,“可刚才撞过来的时候,他明明在看肖飞哥的脸。”
肖飞没说话。
他望着少年跑走的方向,蓝布丝在衣兜里蹭着掌心——那是三天前救的小女孩塞给他的,说“肖大哥戴着这个,我就能找到你”。
此刻他突然想起,那女孩说过她有个哥哥,在基地里当杂工,腕上有块胎记……
“走。”他伸手拽住苏小柔的袖口,掌心隔着布料能摸到她手腕的温度,“去看房子。”
两人沿着工作人员说的路走时,雪下得更密了。
苏小柔数着路口:“第一个路口往右,第二个……肖飞哥你看!”她突然指向前方,睫毛上的雪粒被风卷走,眼里亮得像落了星子,“那是不是三栋?二楼有扇窗户亮着暖黄的光!”
肖飞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积雪覆盖的房檐下,“B区三栋”的木牌被风吹得晃了晃,露出背面新刷的红漆。
他摸了摸衣兜里的蓝布丝,又看了看苏小柔发亮的眼睛,喉结动了动——等会儿进了屋,得先把暖炉生起来,别让她冻着。
雪地里,两串脚印蜿蜒着通向那扇亮着光的窗户,像两根线,正往同一个方向缠。
钥匙插进锁孔时发出“咔嗒”轻响,苏小柔哈着气搓了搓冻红的指尖,门轴吱呀一声被肖飞推开。
暖烘烘的热气裹着松木香涌出来,她睫毛上未化的雪粒“啪嗒”落进衣领,惊得她缩了下脖子——比流民点漏风的帐篷暖和多了。
“看,有暖炉!”她踮脚扒着门框往里瞧,铁炉里的炭块烧得正旺,火星子在炉篦子上蹦跳,映得墙面新刷的米黄色涂料泛着柔光。
靠窗摆着张木桌,桌面擦得能照见人影,连桌角的豁口都被仔细补过;墙角堆着半袋炭,上面压着张纸条,墨迹未干:“新住户,炭不够找后勤老张”。
肖飞反手带上门,皮靴尖蹭掉鞋底的雪:“比想象中好。”他话音未落,苏小柔己经小跑着推开左手边的门——是间小厨房,锅碗瓢盆整整齐齐码在木架上,连油盐罐子都贴了标签;再往右是卫生间,瓷砖缝里还留着新擦的水渍。
最后那扇门被她轻轻推开时,她的动作突然顿住了。
“肖飞哥……”她回头,发顶的碎发被暖气熏得软塌塌的,“就一间卧室。”
卧室不大,却收拾得极干净。
靠墙摆着张双人床,被褥是洗得发白的蓝布,叠得方方正正;床头挂着串干辣椒,应该是前住户留下的,红得像团小火。
苏小柔伸手摸了摸床垫,弹簧在掌心下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比流民点铺了稻草的木板床软多了。
可她指尖刚碰到枕头,又触电似的缩回来,耳尖慢慢红到了脖颈。
肖飞站在门口,目光扫过房间布局。
他没说话,转身走向客厅的长沙发。
深褐色的绒布沙发有些旧了,边角磨得起了毛,他伸手按了按,弹簧在布料下发出“咯”的一声:“这沙发够宽,我睡这儿。”
“那怎么行!”苏小柔急得往前跨了一步,棉鞋尖差点踢到茶几腿,“沙发这么硬,你腿上的旧伤还没好利索……要不我去跟工作人员说换房?”她摸出钥匙环往兜里塞,红绳却缠在指头上,“刚才那工作人员虽然结巴,说不定还有别的空房……”
“小柔。”肖飞打断她,声音像浸了温水的铁,没了在外头的冷硬。
他弯腰把她散在肩头的碎发别到耳后,指腹擦过她发烫的耳垂,“换房要登记,要等,你想在雪地里再冻半小时?”他指了指窗外,雪己经停了,可路灯下的积雪泛着冷光,“再说——”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客厅的窗户,防盗网的铁条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睡客厅方便。”
“方便?”苏小柔歪头,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
肖飞从兜里摸出蓝布丝,那是三天前救的小女孩塞给他的,边角还留着孩子歪歪扭扭的针脚。
他把蓝布丝系在沙发扶手上,蓝布在暖气里轻轻晃动:“陈海洋是龙虎小队的副队长,那天我废了他双手,他弟弟陈山河是队里的异能者。”他指节抵着沙发扶手,骨节因用力泛白,“基地里的人怕我,可龙虎小队的人……”他没说完,目光落在苏小柔别在腰间的匕首上——那是他前天从流民点捡来的,磨了半宿才开了刃。
苏小柔突然想起下午在兑换点听到的碎嘴。
两个女工作人员擦桌子时咬耳朵:“陈山河那脾气,哪能咽得下这口气?”“嘘,那肖飞看着就不好惹……”她后颈泛起凉意,伸手攥住肖飞的袖口:“所以你让我睡卧室,自己守着客厅?”
肖飞没否认。
他走到窗边,指尖叩了叩防盗网:“这铁条是新换的,焊得结实。”又指了指茶几底下,半块板砖压在报纸下,“我睡前会把板砖放手边。”他转身时,暖炉的光映得他眼底发亮,“你睡卧室,门反锁,就算真有人来……”他扯了扯嘴角,“我打不过还能喊你递板砖。”
苏小柔突然笑了。
她弯腰把茶几底下的报纸铺平,板砖被她挪到更顺手的位置:“那我给你拿床被子。”她翻出衣柜里的薄被,拍了拍上面的浮灰,“这被子看着没霉味,应该是晒过的。”又从厨房端来杯热水,放在沙发旁的小桌上,“喝完再睡,别冻着。”
肖飞接过杯子,指腹贴着杯壁的温度,突然说:“那天在流民点,那姑娘递热水给我,我接了塞给你——”他低头盯着杯里晃动的水光,“因为我知道,只有你接了,我才放心。”
苏小柔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望着他喉结滚动的模样,突然想起井台边他睫毛上的雪粒——原来那些雪,早化成温水,浸进了她的骨缝里。
“睡吧。”肖飞推了推她的背,“明天我去后勤领床厚毯子,沙发不冷。”
苏小柔站在卧室门口,手搭在门把上又松开。
她望着客厅里肖飞的影子——他正弯腰检查沙发底下,大概在找能用的家伙什;暖炉的光给他镀了层金边,把影子拉得老长,像道守在门口的墙。
她轻轻关上门,反锁的“咔嗒”声在屋里格外清晰。
透过门缝,她看见肖飞仰头冲她笑了笑,手指点了点沙发旁的板砖。
她摸出枕头下的匕首,刀鞘贴着掌心的温度,像颗跳得飞快的心脏。
窗外的月光突然被云遮住了。
苏小柔裹紧被子,听见远处传来零星的脚步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在楼下停住了。
她屏住呼吸,听见有人仰头喊了句什么,风把尾音卷走了,只余下模糊的“……肖飞”。
她攥紧匕首,目光落在反锁的门把上。
隔壁客厅传来沙发弹簧的轻响,是肖飞坐首了身子。
月光重新漫进来时,她看见窗台上落了片雪花,正慢慢融化成水——像滴悬而未落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