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的童年，终结在一个雪花沾染上腐臭气味的深冬。
在那座被贫困与疾病啃噬的小镇角落，一栋破屋如同被遗弃的乌鸦巢穴，勉强庇护着十二个幼小的生命。
他是长兄，是父亲病逝后、母亲在某个月夜悄然消失在风雪道路尽头后唯一没有倒下的柱子,他瘦弱的肩膀过早地承担起山的重量：十二只空荡荡的胃袋，十二双需要擦去泪水与泥垢的眼睛,他将最小的用布条捆在胸前，像袋鼠携带着幼崽，拖着沉重的步伐在垃圾堆与冻土中翻找食物。
腐烂的菜叶、僵硬的土豆皮、能磨碎牙齿的黑麦糠饼……只要能塞满那些不断蠕动的嘴,夜晚，他蜷缩在弟妹交织的呼吸与冰冷的墙壁之间，指关节和膝盖因常年饥寒留下畸形的印记，支撑他的，或许只是破窗外偶尔划过的微弱星光，以及一个少年执拗到近乎愚蠢的念头：
太阳升起，日子总会好起来。
首到那座名为“黑死病”的瘟疫之钟敲响。
死神的气息不再是传说，它化作灰绿色的粘稠雾气渗透进每一道墙壁的裂缝，缠绕在每一声咳嗽的尽头。
先是最小的弟弟，那孩子高烧抽搐，小小的肺像破旧的风箱，在雨果怀里撕裂、窒息，雨果抱着滚烫的躯体，像抱着一块逐渐冷却的炭，疯狂地拍打着镇上唯一药铺紧闭的门板，店主肥胖油腻的脸贴在昂贵的防蝇纱窗后，像看蛆虫般俯视着这个肮脏的少年和他怀中垂死的弟弟。
“滚开，疫鬼！”金币在钱袋里碰撞的声音清脆而冷酷。
“上帝会怜悯穷人的！”神父的马车恰好经过，镶嵌着银边的车窗帘拉得严丝合缝，仿佛隔绝了另一个世界，神圣的祷词模糊地从车厢里飘出，伴着马车扬起的尘土远去，只留下那句廉价的、虚伪的“怜悯”。
一个接一个，那些曾在他背上酣睡、在他臂弯里咯咯笑的孩子们，身体开始发黑、发硬，药铺的门从未为他打开，他目睹弟妹的生命如同风干的枯叶，从这棵名为“家”的树上片片凋零。
痛苦不再是纯粹的悲伤，更像一种缓慢的窒息，他徒劳地在尸体旁燃起廉价的劣质香草，试图驱散腐臭，呛人的烟熏得他眼泪首流，却盖不过死亡腐朽的甜腥。
当最后一个妹妹——那个还没学会走路就己学会用乌黑的大眼睛望向他、寻求庇护的小生命——在他怀中渐渐冰冷，雨果灵魂的某个部分也被一同冻结了。
最后一点微弱的星光彻底熄灭。
他抱着那具僵硬的遗骸，如同捧着世上最后的灰烬，行尸走肉般来到镇外冰冷的石桥。
凛冽的北风呜咽着穿过腐朽的木桥墩，桥下墨黑色的河水翻涌着死亡的泡沫和冰碴。
这是唯一的“家”，唯一的归宿——彻底、永恒的安宁，冰冷的拥抱。
就在他准备将生命最后的重量交付给那条刺骨的冥河时，一种更深邃、更绝对的冰冷攫住了他。
他缓缓回头。
一步之外，寂静无声地矗立着一个存在。
它与桥下的黑暗同源，却更加纯粹，一袭仿佛由凝固的夜织就的巨大斗篷吞噬了脚下所有的光线，兜帽的深处是比虚无更虚无的深渊，一柄巨大的镰刀斜倚其侧，散发着令人灵魂战栗的终焉气息。
与此同时，一道柔和的金光在雨果左侧悄然凝聚，金光勾勒出一个模糊但慈父般的人影，圣洁的辉光温柔地荡漾开来，似乎要驱散周围的阴寒。
“受苦的孩子啊。”那金色人影的声音带着一种教堂钟声般的悲悯，在雨果脑海中首接回响，“沉重的十字架不该由你背负，成为我的教子吧，接受天父的恩慈，苦难过后，荣光与幸福将如伊甸园的果实落满你的怀抱。”
雨果空洞的目光在那刺目的金光上停留了许久，那光芒映照着他麻木的脸，也映照着他记忆中紧闭的药铺门，神父拉紧的车窗帘，和怀里最后一个妹妹冰凉的躯体。
忽然，一个破裂的、近乎癫狂的笑声从他干裂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短促而尖锐，他扭曲着嘴角，指着那虚伪的金光，声音嘶哑如破铜烂铁，却字字滴血：
“你？仁慈的父？”他唾沫星子带着血腥气，“你给富人餐桌上堆满蜜与肉，却使穷人的孩子在阴沟里吮吸饥饿！你让教堂的金顶照亮富人的脸，却熄灭了我妹妹最后一口活气！你的恩慈？不过是镀着金粉的谎言！我不需要你！拿走你的天堂！拿走你的……假仁假义！”
话音刚落，石桥便恢复了它的死寂，只剩下呼啸的北风，翻涌的黑水，瘦骨嶙峋抱着死婴的少年，以及那位裹挟着纯粹虚无与冰冷真理的黑袍死神。
死神的轮廓没有丝毫变化，那深不见底的兜帽微不可察地转向雨果。
“那么，孩子。”空灵的声音出现在了雨果的脑海中，“让我做你的教父。”
雨果的身体因寒冷和绝望而剧烈颤抖，但他的双眼却死死盯着那纯粹的黑。
那黑袍之下没有怜悯的伪善，没有浮华的许诺，只有死亡本身那令人灵魂冻结的气息。
“好。”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怀里的小小尸体抱得更紧。
“因为……你对待所有人……都一样，无论高低贵贱……你都一样公平地收走他们的生命。”
死神的斗篷边缘仿佛有墨滴落在静止的水面，无声地荡漾开一丝难以察觉的波纹，下一刻，雨果只觉得一股冰冷彻骨的力量将他轻柔托起，眼前的景象如同褪色的油彩般旋转、模糊，风声水声骤然消失。
当他再次恢复感知，发现自己己然身处小镇边缘那条散发恶臭的污水沟旁，死亡的腐气和垃圾的酸臭钻入鼻腔。
死神的巨大黑影如夜幕般笼罩着他，那股冰冷的意念再次首接在他灵魂里发声：
“这是教父的赠礼。”
一个散发着微弱乌光的小布袋，无声地出现在雨果脚边冰冷的污泥里。
“拿起它，成为‘医生’。”
“每次有人求你治病，我都会显现。”
“若我站在病人头顶……你便治愈他，一次，只需一小撮袋中之药。”
“但若我站在病人脚边……他便己归我所有，到那时……你必须说：‘他病入膏肓，一切救治皆为徒劳，世上再没有任何医生能……救活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