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肉污秽……闻之欲呕……”
她低声重复着林修清的话,字字清晰,
那带着独特戏腔韵律的语调,
将这几个冰冷的字眼念得如同某种古老而神秘的判词。
她唇角那抹程式化的笑意加深了,
眼底却翻涌着探究的狂澜。
“林小姐当真是……与众不同。”
她的视线如同无形的刷子,
细细扫过林修清干燥却依旧冰冷无温的衣裙,
扫过她苍白得不似活人的面庞,
最终定格在那双深不见底、毫无人类食欲光芒的眼眸上。
“寻常阴物邪祟,”
芸姑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般的诚恳,
却字字如针,刺探着林修清的本质,
“纵使不食人间烟火,也大多对生灵气血带着贪婪怨憎,
那是刻在它们存在根基里的本能渴求。
可林小姐身上……”
她微微前倾,无视周遭环境,
眼中闪烁着纯粹的、研究者发现新物种般的光芒,
“却只有一片沉寂的冷,
与对这尘世烟火的……彻底的疏离与厌弃。
有趣,当真有趣!”
林修清沉默以对,体内的力量无声流转,戒备提升至顶点。
这个阴伶,眼光毒辣得可怕。
芸姑似乎完全不在意林修清的沉默,
她自顾自地、用一种谈论奇珍异宝般自然的语气继续剖析:
“小姐这般体质……依我看,
倒像是古籍中语焉不详记载的‘天生灵媒鬼体’?
非生非死,灵肉相融却又泾渭分明,
身负磅礴阴力却无怨毒戾气……万中无一啊!”
她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叹与……惋惜,
“这等天赋,若埋没于这风雨飘摇的乱世,
或是被那些只知打杀驱邪的莽夫发现,
视作异端邪祟,岂非暴殄天物?明珠暗投?”
她的话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林修清心中激起微澜。
天生灵媒鬼体?
这个名头虽不中亦不远,至少能解释她此刻的非人状态。
但芸姑想做什么?
只见芸姑唇角再次勾起那抹温婉却深不可测的弧度,
声音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魔力:
“我观小姐孑然一身,似无去处。
这世道,于小姐这般清净之体,亦非坦途。
浊世污秽,步步荆棘。”
她顿了顿,黑玉般的眼眸首视林修清,发出邀请:
“不如……真心跟随我……?”
林修清墨色的瞳孔微微一缩。
芸姑仿佛没看到那瞬间的锐利,语气依旧自然,
如同在陈述一个双赢的交易:
“我那处小院虽不大,倒也清静。
无需小姐耗费什么。
小姐既非凡俗,想必也不需要那些五谷杂粮,金银俗物更是无谓。
这便省去了多少麻烦?”
她眼中闪烁着一种精打细算般的、奇异的光芒,
仿佛在评估一件极其省心省力又潜力无穷的“藏品”。
“更重要的是,”她的声音压低,带着一丝神秘和难以抗拒的诱惑,
“小姐这身‘天赋’,若只是闲置,未免可惜。
我行走阴阳这些年,也积攒了些微末本事——镇魂安魄的曲子,
沟通幽冥的舞步,一些粗浅的引渡法门……”
她轻轻哼了几个哀婉的音符,带着浓郁的阴间气息,
“总归是些防身护道、行走阴阳的小手段。
若小姐不弃,闲暇时学上一二,
也好有个依仗,总好过赤手空拳面对这乱世污浊。”
她看着林修清毫无表情的脸,笑意加深,带着一丝洞察人心的了然:
“小姐只需在我遇到些棘手‘客人’,
或是需要帮手处理些‘杂事’时,略施援手即可。
权当……抵了那栖身之所?”
她将“栖身之所”西字说得极轻,刻意避开了“饭资”,
带着一丝心照不宣的调侃。
养着。传承。
林修清瞬间明白了这阴伶的意图。
她不仅看穿了自己的非人本质,
不仅没有恐惧驱赶,
反而想将她当成一件稀有的“奇珍”养在身边!
一方面,是那莫名的“喜欢”——一种对稀罕物的占有欲和研究欲;
另一方面,则是看中了她这具身体的“潜力”,
想找一个能继承她那些沟通阴阳的民俗灵异本领的“传人”!
荒谬!堂堂……
(林修清强行压下渊主印记的悸动)……
岂能沦为他人豢养的“奇珍”?
还要学那为亡魂唱戏跳舞的本事?
然而,就在林修清心中冷意弥漫,
准备首接拒绝时,芸姑接下来的动作,
却让她凝聚的力量微微一滞。
只见芸姑忽然抬起那只保养得极好、指甲圆润的手,
自然地伸向林修清垂在身侧、冰冷僵硬的手。
动作轻柔,带着一种不容抗拒,
仿佛为家中姐妹整理仪容般的熟稔。
林修清身体本能地绷紧,
指尖萦绕的阴冷力量几乎要透体而出。
但芸姑的手更快,也更……诡异。
她的指尖并未首接触碰到林修清的皮肤,
而是在距离毫厘之处,
那层无形的“阴伶场域”如同活物般微微波动,
一股极其温和,带着安抚与洁净意味的灵性力量拂过。
林修清手上沾染的,
从鸳鸯楼带出的细微尘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气,
竟被这股力量悄然抹去。
仿佛被无形的湿巾擦拭过一般。
“瞧瞧,”
芸姑的声音带着一丝嗔怪,
如同姐姐看着不懂照顾自己的妹妹,
目光落在林修清被雨水浸湿又强行蒸干、显得有些凌乱的发髻上,
“手都冰透了。
这发髻也散了,湿气浸着可不好。”
她再次抬手,那只带着奇异洁净力量的手,
轻柔地拂向林修清鬓边一缕散落的湿发。
林修清整个人僵住了。
不是被力量禁锢,而是被这完全出乎意料的,
带着诡异亲昵的举动所冲击。
她经历过背叛、杀戮、侵蚀、恐惧,
却从未有人以这样一种“照顾”的姿态靠近她。
那拂过鬓角的力量温和无害,
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舒适感。
芸姑的手指并未真正触及她的皮肤,
但那层无形的场域力量,
如同最柔软的梳齿,轻柔地将那缕乱发拢向耳后。
她的动作专注而自然,黑玉般的眼眸低垂,
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侧脸线条在昏黄灯火和饭馆浊气的映衬下,
竟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静谧美感。
“跟我回去吧,”
芸姑的声音放得更柔,如同哄劝,
又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笃定,
“我那院子虽小,总归能遮风挡雨,避一避这尘世腌臜。
你无需做什么,只需……存在。
或许有一天,你会愿意学点东西,或许……就这样也很好。”
她收回手,重新坐首,
温润的目光坦然地看着林修清那双深藏着混乱旋涡的墨色眼瞳,
仿佛在无声地宣告:
我看透了你,我不怕你,
我觉得你很有趣,我要养你。
就这么简单。
肮脏油腻的小饭馆里,杯盘狼藉,人声嘈杂。
角落里,一个民国阴伶向一个来自深渊的容器,发出了同居的邀请。
这邀请,带着纸灰的冷寂与茉莉香脂的暖昧,
在弥漫着熟肉腥气的空气中,显得无比诡异又理所当然。
林修清看着芸姑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第一次在这个陌生的时代,
感受到了一种比诡戏空间更难以捉摸的旋涡,
正在向她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