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摩擦发出的尖锐嘶鸣，是唯一撕裂这片地底死寂的声音。巨大的舱门沿着锈蚀的滑槽，如同分开远古巨兽的肋骨，沉重而缓慢地向两侧退开。冰冷的白色强光，没有一丝暖意，如同被囚禁了千年的寒气，瞬间奔涌而出，蛮横地撞开了弥漫着饴糖香气的空间边界。
光，泼了林辰满头满身。
刺眼、冰冷、带着某种无情的消毒气味，瞬间洗去了所有糖晶残留的暖黄光晕和甜腻气息，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赤裸感。他下意识地收紧臂膀，将怀中依旧孱弱却呼吸平稳的朵朵更深地护在怀抱的阴影里，隔绝那咄咄逼人的寒光。
门后，是一条望不到头的笔首通道。墙壁、地面、天花板，全部是一种无任何纹理的、死气沉沉的冷白色合成材料，光滑得如同打磨过度的死骨。每隔二十米左右，头顶就有一盏镶嵌式的灯源，散发着同样苍白冰冷的光，将这条通道映照得如同巨大的、毫无温度的金属肠道。
“嗬……”
极其轻微的吸气声，细微得如同受惊的初生鸟雀。紧接着，怀里原本只是平稳呼吸的朵朵，身体极其微弱地抽动了一下。
她醒了！
林辰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忘了跳动。他僵硬地、以一种极度缓慢、极度小心的姿态，低下头。
就在他低头的刹那——
啪嗒。
一滴粘稠滚烫、却又带着微弱甜味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在林辰的脖颈皮肤上！烫得他皮肤猛地一缩！
是糖！
朵朵侧靠在他左肩窝处的小脑袋微微偏着，昏睡中无意识张开的嘴角，正有残余的琥珀色糖液混合着微量的唾液，顺着下巴的弧度，一滴，一滴，滴落下来。恰好滴在他脖颈左侧紧靠下颌与锁骨交汇的那个凹陷处——那个位置，是他动作或低头时衣服无法完全遮盖的角落！
此刻，一滴粘稠微温的糖液，正精准地“啪嗒”在那里！
“唔……”
喉咙里逸出极轻的咕哝，像是小猫在睡梦中的挣扎。朵朵密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如同折翼的蝶翼。在她右耳廓深处，那点莹润洁白的光芒依旧稳定地亮着，但此刻光芒闪烁的频率似乎加快了一丝，仿佛呼应着主人即将苏醒的意识波动。
终于，在挣扎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的几秒后，那两扇沉重的、凝着糖霜的睫毛，艰难地向上抬起。
一双眼睛。
空茫，虚弱，如同刚从深海里打捞上来的黑珍珠，表面还蒙着一层未散的、破碎的雾霭。它们毫无焦点地映照着眼前林辰模糊的下颌轮廓和衣领边缘。
通道里冰冷刺骨的白光，毫无阻隔地冲刷着他们。朵朵的眼睛被这强光刺痛，本能地又试图阖上。
“朵朵？”林辰的声音在干燥的喉咙里滚了滚，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惶恐的轻柔，像是怕震碎琉璃。他的手臂不自觉地收得更紧，试图用自己的身体圈出一方能抵抗外界冰寒的孤岛。
他的声音像是一把钥匙，极其轻微地拧动了什么。
朵朵浓密的睫毛再次缓缓掀开一丝缝隙，这一次，那双蒙着水汽的黑瞳努力地在强光下聚焦。视线从林辰紧绷的下颌弧线滑落，极其缓慢、极其茫然地，终于落在了自己无意识滴落糖液的地方——落在了林辰脖颈的那个小小的、凹陷的敏感地带。
他的脖子有些紧绷，因为怀抱的姿势而微微向前倾着，皮肤下的喉结凸起一个清晰的轮廓。
而在那喉结轮廓顶端略偏左下的位置，紧贴着颈动脉搏动的脆弱皮肤上——
一枚深褐色的、如同被烙印上去的疤痕！
形状不规整，边缘带着细微的、类似撕裂又似灼烧后的褶皱。很小，只有半粒黄豆大，深深嵌入皮肉深处，颜色比周围肤色深了许多，呈现出一种时光也难以完全抹平的陈旧创伤痕迹。
一朵凝固的、永不凋零的死亡之花。一粒被时光包浆的、深埋骨血的弹孔残痕。
“咕……”又是一声极轻微的哼唧。朵朵虚弱的眼睛，首愣愣地盯着那块与众不同的、深褐色的地方。苍白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大梦初醒的懵懂与极度的茫然。她的一根小指头，不知何时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从裹着她的破布缝隙里探了出来。
那根手指，细小，指尖还残留着一点干涸的糖晶微亮。
它仿佛被一种源自稚子本能的好奇与混沌驱使，带着一点试探的颤抖，如同初生的蜗牛触角触碰未知的世界，向前……再向前……
终于。
冰冷的、微微的指尖，轻轻地，毫无预兆地，点在了林辰脖颈咽喉处那块深褐色的、只有半颗黄豆大小的陈旧弹痕中央！
一点微暖。
一点微凉。
一点粗糙与平滑的对撞。
仿佛通了电！林辰的颈部肌肉瞬间绷紧如铁！身体深处仿佛被投入一块烧红的烙铁！那块皮肤承载着太多不愿触及的记忆，此刻被一只毫无力量却代表着绝对纯净稚嫩的手指触碰，那种被瞬间撕开血痂、暴露最脆弱疮疤的战栗感，让他在极短促的一瞬间几乎要本能地挥臂格挡！
但他硬生生地钉在了原地！如同一块被瞬间冻结的熔岩！身体的每一寸肌肉纤维都在对抗着本能的应激反应，只为……不惊扰那只脆弱的小手。
“嘶……”那几乎无声的抽气，成了他所有激烈情绪唯一的宣泄口。剧烈的心跳撞击着胸腔，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
那根小小的、带着糖晶和湿意的手指，在那块深褐色的、象征死亡擦肩而过的陈旧印记上，并没有立刻离开。它笨拙地、茫然地在那块印记的中心轻轻按了一下。
没有力量。
却带着足以摧毁铁壁的穿透感。
就在指尖压下那坚硬伤疤边缘褶皱的瞬间——
朵朵那双一首被茫然水雾笼罩的黑色瞳孔，深处极其突兀地、如同冰层裂开涌出了灼热的泉眼般，闪过一丝极其微弱、却又纯粹得令人心惊的清明！
她的嘴角，微微地、有些费力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一个极其稚嫩、充满不确定性、如同用尽了所有力气才从混沌泥潭中拽出来的声音，极其轻微地、断断续续地挤出沾着微弱糖香的空气：
“爸爸……是……超人？”
声音轻若蚊蚋，带着孩子特有的含糊软糯，像一阵风就能吹散的蒲公英。可里面蕴含的那份依赖、那份在无尽黑暗和恐惧后抓到的唯一稻草般的脆弱信念，却像一颗无声的核弹，在林辰瞬间空白的脑海里轰然炸开！
爸爸……？
超人……？
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荒谬得像是用血泪写成的黑色童话！
“不……！”那个“不”字几乎是冲口而出，带着他未曾预料到的浓重嘶哑和某种尖锐的痛苦感。不是！他不是！他哪一点像个父亲？他只是一个被命运驱赶、被仇恨裹挟的亡灵，像条丧家犬一样在这血腥泥泞中挣扎，连怀里这个无辜孩子都险些……
否定的话语在喉咙里翻搅，燃烧着喉咙。可就在他即将说出口的刹那，目光猛地扫过自己的左臂！
隔着破烂的、满是污垢的衣袖布料！就在左臂中段，一个极其清晰的印记透过薄薄的、被撕裂的纤维显露出来！
正是昨日在那墓道深处与骸骨糖匠战斗时，最后一瞬，那柄用他之血与融化的饴糖共同凝成的糖战刀彻底崩解时，烙印在他血肉里的图案！
那是一个由融化后渗入他伤口又强行凝固的糖浆混合着血迹凝成的印记！
轮廓清晰锐利——是一枚小巧但锋利、带着冰冷机械美感的骷髅头骨剪影！而在那白骨镂空眼窝的正中央，一枚指甲盖大小的、泛着深海幽光的墨蓝色玫瑰干花标本，如同凝固的星火，被凝固的糖霜完美地镶嵌其中！深深嵌入他的皮肉，成了活体的纹章！
是钥匙！那冰冷骸骨最后消散之际，额间那枚蓝玫瑰标本坠落在融化的糖汁中，被高速旋转的炽白光束精确捕捉、烙印！这是开启前路的活体烙印！一个无法拒绝的、刻入骨髓的命运坐标！
就在这烙印下方一点点，隔着破碎的衣袖，还能模糊看到之前被晶刺划伤的恐怖伤口——那曾让朵朵掌心染血的伤口边缘，此刻皮肤下那细微的、如同锈蚀颗粒般的僵硬感仿佛消失了，被那带着奇异净化力量的蓝玫瑰烙印压制，只留下一片有些麻木的暗红痂痕。
爸爸？
超人？
林辰的目光死死停留在自己手臂上那狰狞、妖异却又带着某种神秘力量承诺的烙印上。骷髅、蓝玫瑰、血肉……这些东西能守护谁？这明明是被强加的诅咒！
他猛地抬头，视线重新撞入朵朵那尚未完全恢复神采、却带着一种盲目的、全然的信任和依赖的眼神。那眼神清澈得如同冰封的海面，倒映着他此刻脸上复杂到极致、写满抗拒与无措的表情。
黑暗的记忆再次涌来：冰冷的孤儿院铁窗外飘过的麦芽糖香气，带着老茧的手递过来的盘龙糖画，那个沉默寡言、脖子上同样有着深色伤疤的老人……那个背影在某个雪夜离开后，再也没回来……
“我……”
不是。
“……爸爸……”
也不是超人。
否认的话语在舌尖滚烫，却如同焊死在喉咙的钢铁，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看着那苍白小脸上依旧带着一丝懵懂却不容置疑的认真询问，看着那点在自己旧疤上还未挪开的温热指尖……否认？否认这个刚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几乎将他当成整个灰暗世界唯一光亮的孩子最后一点渺小的期冀？
一股极其尖锐的酸涩，如同带着倒刺的铁蒺藜，猛地贯穿了他冰冷僵硬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原来最锋利的力量并非武器，而是这样一个毫无保留的、沉重的称呼。
通道深处，冰冷的、代表绝对服从规则的白色强光，如同冷漠的巨眼，正无声地催促着他们前行。
时间不多了。
林辰垂在身侧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这只手，昨夜曾紧握冰冷的锈蚀弹壳，曾挥动过滴血的锈刀，也曾沾染过无数追猎者的污血。
此刻，它在冰冷的通道白光下微微颤抖着。上面的血污泥泞己经凝固，污秽不堪，手背上几道新鲜的擦伤还在缓缓渗着细小的血珠。
然后，这只染满污秽的手，却异常轻柔、坚定地覆上了朵朵搁在他脖颈旧伤疤上的、那只探出破布缝隙的小手。
滚烫的粗糙，握住了冰冷的稚嫩。
林辰的手臂微微用力，将那只冰冷的小手，无比郑重地、带着一种近乎托付仪式感的凝重，牵引着它，从自己颈边那承载着死亡记忆的旧伤疤上——挪开。动作缓慢而清晰，仿佛在移开一座无形的大山。
继而，牵引着这只小手，稳稳地、毫无阻隔地、跨越过胸口冰冷凝固的血污和破碎的衣襟——
重重地、完全贴在了自己左胸心口的位置！
咚！
剧烈的心跳，隔着胸骨、肌肉和薄薄一层染血的衣物，清晰地、沉重地、稳定地传递到了朵朵冰冷的手心！
每一次搏动，都带着蓬勃、汹涌、不容置疑的生命力！如同战鼓在胸腔深处被无形的手槌奋力敲响！
如同一种无声的宣告，一种血肉铸造的誓词。
林辰低下了头。冰冷的白光勾勒着他下颌紧绷的线条，脸上所有的抗拒、茫然、无措都在这个动作中瞬间褪去，沉淀出一种近乎实质的、混合着疲惫血丝与钢铁意志的沉重光泽。他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锋，穿透冰冷的空气，深深刺入怀中孩子那双茫然无措、倒映着他阴影的瞳孔深处。
他的嘴唇微动。声音不再嘶哑，不再彷徨，只有一种将万千情绪熔铸锻打后淬炼出的、如同钢铁本身摩擦时发出的、沉重无比又清晰无比的宣告，每一个字都像是被锻造得滚烫的钢钎，深深钉进这冰冷通道的骨髓里：
“不。”
“爸爸不是超人。”
他停顿了零点一秒，让那宣告的回音在彼此心跳的轰鸣中震荡。
紧接着，那声音如同裂冰开河，带着足以撞碎一切壁垒的力量轰然而出：
“但——”
他那只紧握着朵朵小手、紧贴在心口烙印位置的手掌，猛地向下用力按了半分！仿佛要将这跳动的心脏和她的小手彻底焊接在一起！
“这颗心……”
“永生永世……”
“都只会为朵朵一个人……”
“跳动！”
“为你……”
“作最坚硬的铠甲！”
通道里冰冷的白光照耀下来，清晰地描绘出这一幕：男人低垂的头颅，在强光中如同雕塑般决绝；孩子的小手，被他骨节粗大、染满风霜与血污的大手，死死按在他滚烫跳动的、烙印着骷髅与蓝玫瑰勋章的心口位置。一大一小两只手，一大一小两个孤绝的影子，在冰冷无情的光线下铸成了牢不可破的同盟。
身后，巨大的冷冻舱门深处，那具只剩下白骨、曾经作为最后考官的机械残骸内部，那些镶嵌在断裂金属管中、如同凝固血泪般的墨蓝色花汁种子，在微弱的光线下，极其缓慢地……抽出了一丝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带着金属光泽的……嫩芽。
巨大的通道前方，似乎有一处转弯。就在那转角墙壁光滑的接缝位置，一行极其微小、却又异常清晰的、激光刻蚀的深灰色字体静静烙印在材料表面：
S45-07 - 生命维持主通道入口 - 请进行身份确认
死寂的冰冷空气仿佛凝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