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周大嫂就挎着竹篮撞开林清梧的院门。
竹篮里的桂花糕还冒着热气,蒸腾起一缕缕乳白水汽,她额角沾着草屑,嗓门比公鸡打鸣还亮:“小梧快看看!张老汉天没亮就带着孙子去广场摆案几,李铁匠把他打铁的长凳都搬来了,说要给你垫脚站得高些!”
林清梧正蹲在药篓前挑拣白术,指尖拂过带着晨露的根茎,药香混着桂花香钻进鼻尖,清冽中透着一丝甘甜。
她望着竹篮里金灿灿的糕点,阳光透过窗棂洒在表面,泛起一层温润的光泽。
她想起昨夜祠堂里乡亲们发红的眼眶,喉间微热:“周大嫂,我这就去。”
广场上的日头刚爬上老槐树梢时,林清梧己经站在了用三条长凳搭起的高台上。
她身后摆着七只雕花木盘,最中间的青玉盘里,九叶参的金须在风里轻颤,仿佛活物般灵动;左边是带鳞甲的何首乌,纹理粗粝如龟裂大地,右边是裹着红绳的野山椒——每味药材下都压着张白纸,写着功效与用法。
纸页被风吹得哗啦作响,像是低声诉说着它们的故事。
“这九叶参补元气,上个月刘阿婆家的小孙子摔着了,喝了我配的参汤,三天就能跑着追狗。”林清梧指尖轻点参须,声音清凌凌的,如同山涧溪流,“这何首乌乌发,李婶子总说白头发多,拿它和黑豆熬粥,三个月准能看见黑茬子。”
人群里响起抽气声,空气中浮动着药香与汗水混合的气息。
赵二婶扒着前排的人缝往前挤,手里攥着块帕子,帕子一角己被她捏得皱巴巴:“林丫头,我家那口子总说腰疼……”
“婶子别急,等讲完我给您号脉。”林清梧眼尾微弯,余光却瞥见街角那道藏在青布衫里的身影——王管家缩着脖子,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腰间的玉坠,正是他昨日砸茶盏时崩裂的那枚。
玉坠边缘己有些毛糙,映着日光泛出不自然的暗红。
她喉间泛起冷意,指尖微微收紧。
前世被推下悬崖前,陆远山也是这样缩着脖子,听着族老们说“林清梧医术妖异,留不得”。
今日,她偏要让所有想看她笑话的人,把吞下去的唾沫都吐出来。
“今日不仅庆丰收,更有一桩旧账要清算。”林清梧突然提高声音,广场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翅膀拍打出一阵急促的风声。
她的语调像刀锋划过空气,令人心头一震。
她从袖中抽出一封密信,封泥上的“王记”朱印在阳光下刺目,像是血痕一般。
“七月初九,有人买通两个泼皮往我药田泼粪;七月十五,又有人往井里投巴豆,想害喝井水的乡亲——”
“放屁!”王管家踉跄着挤到台前,脸上的肥肉抖成筛子,“小丫头片子血口喷人!”他的青布衫下摆沾着泥,显然是从后门溜进来的,“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林清梧将密信抖开,信纸上的字迹力透纸背,墨香中透着几分杀气,“这是你写给钱掌柜的,说‘若能坏了林清梧的药田,年底分三成红利’。”她转头看向人群角落,两个被麻绳捆着的泼皮正缩在李铁匠脚边,“这两位,可是你花五两银子雇的?”
“大……大管家,您说事成给十两!”其中一个泼皮哭嚎起来,“您还说林姑娘是妖女,害咱们村……”
“闭嘴!”王管家扑过去要捂泼皮的嘴,却被李铁匠伸腿一绊,摔了个嘴啃泥。
他爬起来时,额角蹭破了皮,眼神像疯狗:“就算是我……那又怎样?你一个小药童,能拿我如何?”
“我拿你如何?”
一道冷冽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沈昭不知何时立在他身后,玄铁剑鞘抵着他后心,金属寒气顺着脊梁往上爬。
他腰间挂着个檀木匣,匣盖敞开,露出半卷染着朱砂的文书,“这是从你书房暗格里搜出的地契,你低价强买村民的田,都记在你外室名下。这瓶鹤顶红——”他晃了晃另一个青瓷瓶,“你上个月让人混在我给林姑娘送的药里,当我们查不出来?”
王管家的腿肚子开始打颤。
他想起昨夜更夫敲三更时,窗外有黑影掠过;想起今早起床时,书房的锁头泛着不自然的油光——原来从他砸茶盏那刻起,就己经掉进了陷阱。
“官差到!”张老汉举着烟杆指向村口。
镇里的捕头带着西个衙役挤进来,看见沈昭腰间的禁军令牌,立刻单膝跪地:“末将见过沈统领!”
“把人带走。”沈昭的声音像浸了冰,“证据都在檀木匣里,呈给县令过目。”
“慢着!”周大嫂突然挤到台前,手里举着个破碗,“我家那口子去镇里卖菜,听见钱掌柜的伙计说,王管家拿咱们村的田契去赌坊抵账!”她转头看向乡亲们,眼眶通红,“上个月我儿子发烧,找王管家借米,他说‘穷鬼也配生病’——”
“该杀!”
“抓去蹲大牢!”
骂声像潮水般涌来。
王管家被衙役扭住胳膊时,裤脚湿了一片,混着泥水流在青石板上,活像条被踩烂的鼻涕虫。
张老汉抹了把脸,踩着长凳爬上台。
他的粗布褂子洗得发白,却被他拍得震天响:“林丫头来之前,咱们村的娃冬天没鞋穿,病了只能喝苦菜汤。现在药田能换银钱,能换米粮——”他突然对着林清梧弯下腰,“我代表全村老少,求你带咱们办个药田互助社!你当理事,教咱们种药,教咱们识病!”
台下响起此起彼伏的“我愿意”。
赵二婶抹着眼泪喊:“我家有三分地,全拿来种药材!”李铁匠拍着胸脯:“我帮着打药锄,分文不取!”
林清梧望着台下攒动的人头,突然想起前世咽气前,眼前晃过的也是这样的脸——只不过那时他们举着火把,喊着“妖女”。
她喉间发紧,伸手扶住张老汉的胳膊:“张叔,我林清梧别的不会,就会认药材、治病症。往后这互助社,咱们一起建!”
人群爆发出欢呼。
不知谁起了头,有人开始敲铜盆,有人唱着走调的山歌。
沈昭站在台下,望着高台上被阳光笼罩的身影,唇角勾起极浅的笑。
他腰间的玄铁剑穗随着人群的晃动轻摆,扫过脚边的药叶——那是林清梧今早特意留的白术叶,带着晨露的清香,轻轻擦过他的靴底。
月上柳梢时,庆典到了高潮。
晒谷场上堆着刚蒸熟的桂花糕,大铁锅里煮着药材鸡汤,香气飘出二里地。
林清梧站在老槐树上的歪枝上,望着底下划拳的张老汉、给娃擦嘴的周大嫂,还有蹲在角落分糖的李铁匠女儿,心里像泡在温酒里。
“接下来,你打算去哪儿?”沈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不知何时爬上树,坐在她斜上方的枝桠里,月光漫过他的肩,像落了层霜。
林清梧望着远处黑黢黢的山影。
那里有雾隐山的岩缝,有她前世跪了三个月抠药材的地方;那里也有未开的药田,有等着她去认的珍稀植株。
她转头看向沈昭,眼尾微挑:“去雾隐山。听说那里有株五十年的紫灵芝,能治寒毒——”
“寒毒?”
“嗯。”林清梧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
前世她就知道,他总在半夜咳得睡不着;前世她没能力,今生……她望着他眼底的星子,“我要让你,再不用裹着三层棉袍过冬。”
沈昭的呼吸顿了顿。
他伸手将她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指腹擦过她眼角未干的泪:“好。”
夜风吹起她的裙角。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的一声,惊起几宿鸟。
林清梧刚要再说什么,就听见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林丫头!林丫头!”
周大嫂的声音带着哭腔,撞开篱笆门的动静比清晨还大。
林清梧和沈昭对视一眼,同时跳下树。
月光下,周大嫂的围裙歪在腰间,手里攥着片发黑的药叶——正是她药田里最金贵的九叶参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