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士丁的粗布衣襟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攥着那把裹了银叶草的破布,刚转过青石板巷口就听见吵嚷声。
风中夹杂着泥土与艾草燃烧后的焦苦气息,让他不自觉皱起眉。
镇东头的老槐树下,原本排得整齐的药篓歪倒了三个,几个妇人攥着空碗后退,其中一个尖着嗓子喊:“刘二家的男人喝了药,昨儿半夜抱着门槛啃,跟中邪似的!”
林清梧的脚步顿在巷口。
她的鞋尖沾着山间的草屑,指节因攥紧药囊微微发白——今早出门前她特意检查过清瘟散的配伍,银叶草配野菊,加了半钱甘草调和,断不会让人神志混乱。
“林姑娘来了!”人群里有人喊。
所有目光刷地扫过来,带着怀疑与愤怒,像针一样刺向她。
那个说丈夫中邪的妇人突然冲上前,指甲几乎戳到林清梧的鼻尖:“我男人喝了你那药,现在还在地上爬!你赔我家男人!”
林清梧后退半步,后腰抵上老槐树粗糙的树皮,树皮的纹理硌进她的背脊,凉意顺着脊梁往上爬。
她看见妇人眼底的血丝,闻到她身上浓重的艾香——是刚烧过驱邪的艾草。
再往人群里看,几个昨日还捧着药碗道谢的老人缩在墙角,手里的药包被揉成皱巴巴的团,仿佛连希望也被揉碎了。
“婶子,”她声音平稳得像山涧的水,“我跟您去看看叔。”
妇人一怔,手指颤了颤:“你……你敢去?”
“我开的药,自然要负责。”林清梧解下药囊挂在臂弯,指尖着布袋上的缝线,那是她亲手缝的。
“丁大哥,麻烦把剩下的银叶草送去苏阿婆那儿,让她先熬着。”
义士丁应了一声,挤开人群时故意撞了撞那个喊得最凶的地痞——他认得这张脸,是前日在赌坊输红了眼的张三。
那人身上的酒气混着汗味扑面而来,让丁皱了皱鼻子。
刘二家的院子里飘着酸腐的馊味,像是霉变的米浆混着陈年旧木的味道。
刘二正趴在土炕上啃枕头,后脑勺的头发被抓得乱七八糟,见有人进来,突然发出一声怪笑:“王母娘娘招我上天宫!”
林清梧蹲在炕边,指尖刚碰到他的手腕就皱起眉——脉跳得像打鼓,皮肤烫得惊人。
她掀开刘二的眼皮,瞳孔散得厉害,又凑近他嘴边闻了闻,有股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混着淡淡的薄荷残香。
“婶子,”她转头看向呆立的妇人,“叔这两日除了喝我的药,可还吃了别的?”
“没……没啊。”妇人搓着围裙角,“就前天在仁和堂抓了副安神的药,说是治他夜里咳。”
林清梧的手指在药囊上轻轻一叩,心中己有猜测。
仁和堂——这名字她听过,是半月前突然在镇西开的药铺,掌柜的姓周,总板着张脸,上次她去买茯苓,对方说“断货”,可转身就见伙计往后院搬整箱的药材。
“婶子,把那副安神药的药渣子拿来我看看。”她声音轻得像羽毛,眼底却淬了冰。
药渣子倒在竹筛里时,林清梧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深褐色的药渣里混着半片苦楝子,还有几丝细细的曼陀罗花。
这两味药单独用能安神,可混在一起,再加上清瘟散里的薄荷……
“婶子,”她抬头时眼里己没了温度,“您被人算计了。”
镇西的仁和堂飘着沉水香,香气沉闷而压抑。
周掌柜正往算盘上拨珠子,听见门环响头也不抬:“药材早没了,要抓药去别处。”
“周老板好记性。”林清梧的声音从柜台后传来。
周掌柜猛地抬头,手里的算盘“啪”地摔在地上。
林清梧正站在他身后,指尖捏着半片曼陀罗花瓣:“苦楝子配曼陀罗,再往清瘟散的谣言里掺点真事——好手段。”
“你……你胡说什么!”周掌柜的额头沁出冷汗,往柜台下摸——那里藏着把短刀。
“别摸了。”林清梧后退一步,露出身后的李铁匠。
老铁匠扛着把铁锤,嘴角咧出憨厚的笑:“林姑娘说后巷的狗洞该堵堵,我就给您搭了个铁网。”
当晚子时,后巷的狗洞传来“哐当”一声。
李铁匠的铁蒺藜网兜住个缩成球的身影,地痞张三的破褂子被划得稀烂,抱着脚腕嚎:“疼!疼死我了!”
林清梧举着油灯凑近,火光映照下,张三的脸上还沾着浆糊——是刚贴完谣言告示。
她蹲下身,指尖按在他手腕的合谷穴上:“谁让你往刘二家的药里加曼陀罗的?”
“疼!疼!”张三的汗珠子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是王管家!他给了我五两银子,说只要让林姑娘的药铺开不下去!”
“王管家?”林清梧的声音像浸了雪水,“哪个王管家?”
“陆……陆公子家的表亲!”张三哭嚎着,“他说陆公子说了,不能让您把清瘟散卖火了,不然……不然……”
“不然怎样?”
“不然陆公子亲自来!”
林清梧的指尖猛地收紧。
前世悬崖边,陆远山也是这样笑着,说“阿梧,你替我去死吧”,然后推了她一把。
她松开手,张三瘫在地上首喘气,却见她转身对暗处道:“沈昭,送他去镇衙。”
沈昭从阴影里走出来,玄色披风扫过张三的脸。
他手里拎着个布包,扔在林清梧脚边:“王管家今日午后去了邻镇的醉仙楼,这是他刚收到的信。”
信笺展开时,烛火“噼啪”炸了个灯花。
上面只有八个字:“林清梧不可轻敌,速回。”
“陆远山。”林清梧念出这个名字时,指节捏得发白。
前世他是她最信任的师兄,手把手教她认药材;今生他是躲在阴影里的毒蛇,偏要等她爬起来再咬一口。
“姑娘!”
老妇人己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她手里提着个竹篮,白发被夜风吹得蓬乱:“我……我孙子没了。”她的声音哑得像破锣,“前日我骂你,拿扫帚打你……可我昨儿看见你在破庙守了一夜,给病得说胡话的孩子喂药……我这把老骨头,想给你搭把手。”
竹篮里躺着十几个新蒸的菜馍,还冒着热气,带着麦香和葱油味。
林清梧接过时,触到老妇人粗糙的手背——那上面有新结的血痂,是给病人擦身子时被指甲抓的。
“奶奶,”她轻声说,“您愿意帮我发药吗?”
老妇人己重重点头,眼泪砸在菜馍上:“我帮!我帮!”
第二日晌午,镇中心的晒谷场上支起了木桌。
林清梧站在桌前,手里举着个白瓷碗:“清瘟散里有银叶草、野菊、甘草,我现在当面熬给大家看。”
苏阿婆在旁边扇风,药罐里的水咕嘟咕嘟冒泡,淡紫色的药汁漫出清香。
老妇人己举着个药包喊:“我孙子没了,可这药救了东头的二丫!我老婆子敢拿棺材本儿担保!”
人群慢慢围上来。
有个小媳妇挤到前面,怯生生问:“真的不会让人发疯?”
林清梧舀起一勺药汁,递到她面前:“我喝。”
小媳妇瞪圆了眼:“那……那怎么行!”
“我开的药,我自然敢喝。”林清梧仰头喝尽,喉结滚动时,人群里响起抽气声。
她擦了擦嘴,笑:“现在信了?”
晒谷场的风突然大了,卷起尘土,吹动她的衣角。
不知谁喊了一声:“我要药!”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我也要”。
老妇人己的竹篮空了又满,义士丁扛着药篓来回跑,额角的汗珠子落进药汁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他一边跑一边还哼着几句民谣,嗓音沙哑却有力。
沈昭站在街角的茶棚里,望着这一幕。
他的手指着腰间的玉佩——那是王室特有的玄鸟纹,玉温润而冷,一如他的神情。
远处邻镇的方向,醉仙楼的酒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二楼雅间的窗户紧闭,隐约能看见有人影晃动。
而在镇西最偏僻的巷子口,几个裹着破棉被的人正互相搀扶着往外挪。
其中一个老人剧烈咳嗽着,血沫子溅在青石板上,染红了半片砖。
那血腥味混着腐臭的甜,像烂在地里的桃子。
他身后的土坯房里,传来婴儿嘶哑的哭声——那是整户感染的人家。
林清梧低头整理药包时,一阵风卷来镇西的方向。
她嗅了嗅,眉头突然皱起——风里有股腐臭的甜,像烂在地里的桃子。
那是……
“林姑娘!”老妇人己喊她,“西头的张婶子来拿药了!”
林清梧应了一声,却望着镇西的方向眯起眼。
那里的炊烟比别处淡,像团散不开的雾。
她摸了摸腰间的药囊,里面还剩半块银叶草。
“奶奶,”她轻声说,“等发完这些药,咱们去镇西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