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梆子刚敲过,城主府的雕花木门被人用扇骨敲出两声轻响。
孙逸痕正对着案上的寻人令批注赏金数额,笔锋一顿,墨点在宣纸上洇开个小团。
"逸痕兄这等克己奉公的模样,倒让在下想起前日西市茶棚的话本子——"门被推开半寸,金袍男子晃着鎏金扇骨挤进来,腰间金纽扣在烛火下泛着油光,"说什么城主为退婚茶饭不思,挑灯批文到三更。"
孙逸痕抬眼,笔尖敲了敲案几:"金大东家消息倒灵。"他声音淡得像檐角未化的霜,"不过陆姑娘与我,不过世交之谊。"
金富盈"哎哟"一声,摇着扇子凑到案前,扇面绘着的牡丹几乎要扫到孙逸痕的砚台:"世交?
上月陆夫人亲自送了对翡翠并蒂莲到府里,全城都传着您二人秋后要办喜宴。"他压低声音,眼神发亮,"更别说那陪嫁——听说陆姑娘有件祖传的宝贝,能解百毒不说,还能......"
"停。"孙逸痕突然将笔往笔山一搁,指节叩了叩桌沿。
他眉峰微蹙,原本垂着的眼尾挑起来,倒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架势,"金某若来消遣,不妨去万花楼找姑娘们说体己话。"
金富盈见他冷了脸,忙赔着笑退后半步,扇骨敲了敲自己额头:"是在下多嘴。"可眼珠子转了转,又凑近些,"不过说句掏心窝的,陆姑娘生得端方,又有奇宝傍身......"
"奇宝?"孙逸痕突然笑了,那笑意却没到眼底,"金大东家在商海浸了十年,该知道我孙府的库房,不缺这些。"他随手翻了翻案上的文书,声音更冷,"倒是金某,若没旁的事......"
"有有有!"金富盈见他作势要唤侍卫,忙摇手,目光却扫到案角卷着的画轴,"这是?"
孙逸痕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伸手将画轴展开。
素白宣纸上,女子眉眼清淡,月白衫子被墨迹染得仿佛要飘起来——正是陆清悦方才画的易灵翩。
"全城贴这个。"他指节抵着画像上的酒窝位置,"西市、城郊、破庙茶棚,但凡能藏人的地方,都要贴。"他抬眼看向候在门口的侍卫,"赏银再加五十两,活要见人,死......"他顿了顿,"死要见尸。"
金富盈凑过去盯着画像,金扇子"唰"地合上,敲了敲自己掌心:"这是哪家的丫头?
瞧着倒有几分书卷气。"他挤眉弄眼,"莫不是逸痕兄......"
"金某再胡说,这月的商税,便加三成。"孙逸痕抬眼瞪他,眼底寒得像腊月的冰,"去办。"最后两个字是对侍卫说的,声音沉得像敲在青石板上。
侍卫捧着画像退下后,金富盈摸着下巴首咂嘴:"这阵仗,比找陆家小姐的珍珠钗还大。"他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实不相瞒,在下今日来,倒是带了点消息......"
孙逸痕重新拿起笔,笔尖悬在纸上方:"与这画像有关?"
"那是自然。"金富盈摸出块帕子擦了擦手,指节叩了叩案几,"不过这消息嘛......"他拖长了音调,眼看孙逸痕眉峰又要皱起,才笑着摆手,"放心,保管比西市那批从漠北来的羊脂玉更。"
孙逸痕的笔落在纸上,重重勾了个圈。
他抬眼时,烛火在眼底晃了晃,像要烧穿夜色:"说。"
金富盈却突然收了笑,凑到他耳边:"但得先说好......"
窗外的风卷着几片海棠花瓣扑进来,打在金富盈的金纽扣上,又打着旋儿落在孙逸痕的手背上。
他垂眸看了眼那片花瓣,又抬眼望向金富盈,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锋刃:"金某最好,别拿假话诓我。"
金富盈的喉结在金纽扣的反光里滚了滚,手指无意识着扇骨上的缠金线:"逸痕兄可还记得,上月十五夜,令妹孙清棠在醉月楼听曲时说要去后巷买糖画?"
孙逸痕握笔的手背青筋骤起,笔杆在指缝间发出细碎的咯吱声——那夜他在城主府处理商队遇劫案,清棠贴身丫鬟来报小姐失踪时,他正将最后一份口供按了朱印。
此刻案头烛火突然明灭两下,将他眼底翻涌的暗色映得更浓:"金某若敢拿清棠的事消遣......"
"哪能呢!"金富盈慌忙后退半步,鎏金扇骨"啪"地磕在门框上,"在下刚得了线报,令妹失踪前,曾与这画像上的丫头说过话。"他迅速抬手指向案上未收的画像,扇面在烛火下抖出一片模糊的红,"西市卖糖葫芦的老张头说,那晚戌时三刻,他见两个姑娘站在醉月楼后巷的槐树下,穿月白衫子的正是画中人,另一个......"他刻意拖长尾音,"腰间系着绣并蒂莲的银香囊。"
孙逸痕的呼吸突然重了。
清棠自幼爱极并蒂莲花样,去年生辰他送的银香囊,正是这纹样。
他猛地站起身,紫檀木椅在青砖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案上的寻人令被带得散了半卷:"你如何确定?"
"老张头的糖葫芦摊就在巷口,离得不过五丈。"金富盈见他瞳孔骤缩,知道钓住了,便从袖中摸出块褪色的蓝布帕子,展开时飘出股陈年老茶的气味——帕子中央,别着枚指甲盖大小的青玉蝴蝶,"这是那丫头转身时掉的,老张头捡了去,今早才托人送到我铺子里。"
孙逸痕的手指几乎是掐进了桌沿。
清棠失踪后第三日,他翻遍了醉月楼后巷的每块青石板,连墙根的野菊丛都扒开过,却只找到半枚碎玉。
此刻他盯着那青玉蝴蝶,喉结动了动:"你早说这是清棠的线索,何必绕这么大弯?"
"逸痕兄别急啊。"金富盈慢悠悠将帕子重新包起,"这丫头的事可比令妹复杂。"他忽然压低声音,袖袋里窸窸窣窣一阵响,摸出张泛黄的纸笺拍在桌上,"今早有个戴斗笠的人来我铺子里,说要换两坛十年陈的女儿红。
在下多留了个心眼,趁他喝酒时瞧了眼这纸——"
纸笺边缘沾着暗褐色的污渍,中间用松烟墨写着"清水码头戊时三刻",右下角盖着枚朱红印鉴,因年代久远有些模糊,却能勉强辨出"侠义"二字。
孙逸痕的指尖悬在印鉴上方半寸,像是怕碰碎了什么:"仗剑山庄的'侠义'印?"
"正是!"金富盈的金纽扣随着点头晃出细碎的光,"那斗笠人走后,我让账房查了近三月的水路记录——清水码头这月走了七艘船,其中三艘挂的是仗剑山庄的暗旗。"他突然凑近,压低的声音里带着点兴奋,"逸痕兄可记得,半年前仗剑山庄的少庄主在江南被毒杀?
江湖上都传是他那庶弟下的手,现在......"
"够了。"孙逸痕猛地将纸笺攥进掌心,指节因用力泛白。
清棠失踪前总说要去江湖上看剑侠,他只当是小女儿家的痴话,如今看来,那丫头怕不是普通民女。
他从腰间解下玉牌拍在桌上:"去库房支五千两银票。"
"哎哟,这可使不得!"金富盈慌忙去拦,手却在玉牌上顿了顿——孙府的库房玉牌雕着九瓣莲,是只有城主能调动千金以上银钱的信物。
他眼珠一转,笑着缩回手,"在下就说这消息比羊脂玉金贵,逸痕兄到底是明白人。"
孙逸痕重新坐回椅上,将纸笺小心收进暗格里。
窗外的海棠花瓣不知何时落了满桌,他拈起一片,见花瓣背面沾着星点墨渍——是方才批注赏金时溅上的。"你说要从李映寒处捞钱。"他突然开口,眼尾的寒芒比烛火更亮,"那女人连漕帮的人都敢坑,你凭什么?"
金富盈的金扇子"唰"地展开,掩住半张脸。
扇面的牡丹在烛火下红得刺眼:"逸痕兄可知,李映寒新接了笔大买卖?"他用扇骨敲了敲自己太阳穴,"万兽车马行要运一批西域玄铁去漠北,她仗着和车把式们熟,硬压了三成运费。"
孙逸痕的眉峰动了动。
万兽车马行的大当家是他表舅,前两日还在信里抱怨李映寒手段狠辣。"然后?"
"玄铁要过清水河。"金富盈的嘴角勾起抹算计的笑,"那河湾最深处有块暗礁,去年沉了三艘粮船。
在下昨日让人往暗礁上钉了排铁蒺藜——"他忽然收了扇子,"等李映寒的货船触礁,她赔得起玄铁,赔得起车马行的信誉么?"
孙逸痕盯着他发亮的眼睛,突然笑了。
那笑里带着几分凉意:"你倒算得精。"
"在下不过是替天行道。"金富盈将银票小心收进贴胸的口袋,转身时金纽扣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脆的响,"逸痕兄若是得空,明儿去西市瞧瞧——李映寒的人今早刚把玄铁搬上船,那阵仗......"他推开门,夜风吹得灯笼摇晃,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够她喝一壶的。"
门"吱呀"一声合上。
孙逸痕重新铺开寻人令,笔尖悬在"活要见人"西个字上,迟迟未落。
案角的沙漏沙沙作响,漏下的细沙在灯下泛着微光,像极了清棠腕上那串珍珠手链。
此时,城南万兽车马行的马场里,李映寒正踮脚摸一匹枣红马的鬃毛。
深秋的风卷着干草香掠过她耳际,身后传来侍从的低语:"夫人,天凉了,添件斗篷吧。"
她回头时,鬓边的珊瑚珠钗闪了闪,眼底的算计比月光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