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五月槐花落尽,新叶在枝头绽出鹅黄,苏云棠站在“流民安置碑”前,指尖抚过碑身“均田免赋”西字,石匠的凿痕仍带着新鲜的粉末,混着晨露落在她月白裙裾上。田埂边,白发老丈用枯枝在地契边缘刻下第三道横线,每一笔都颤抖着落下,仿佛要将二十年佃农的苦厄都刻进这薄薄的宣纸上。
“阿爹,这地……真的属于我们了?”少年蹲在老人身侧,补丁摞补丁的衣袖下,露出去年被租主管家打断的左臂,此刻正小心翼翼地捧着地契一角,像是捧着易碎的琉璃盏。
老丈忽然捂住脸,肩头剧烈颤抖,枯枝在泥土里划出凌乱的痕迹:“你娘临咽气前……还攥着租约说‘下辈子不做佃户’……”他抬头望向苏云棠,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仙子娘娘,您这地契上的朱砂印,比菩萨的金身还亮堂啊。”
苏云棠喉头一紧,正要开口,忽然被一袭月白身影笼罩。萧明衍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亲手将一盏温茶塞进她掌心,指尖在她腕间脉搏处轻轻一按,似是在诊脉:“说了多少次,晨间露水重,偏要站在风口。”
她抬头看他,见他发间别着她送的艾草香包,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褪去了皇室贵胄的矜贵,倒像个寻常的江南书生。却在他转身时,瞥见他内衬上若隐若现的玄鸟纹——那是她昨夜亲手绣的,针脚细密如他看她时的目光。
太医院旧址的朱漆门前,世族医正刘鹤年正跳着脚阻拦:“成何体统!太医院收的是士族子弟,这群泥腿子……”他的山羊胡上沾着褐色药渍,显然是刚从药房赶来,“太子殿下,您可不能坏了祖宗规矩!”
“规矩?”萧明衍挑眉,指尖叩了叩门框上剥落的漆皮,“二十年前疫病横行,你祖父跪在世族门前求药时,可曾有人讲规矩?”他忽然伸手揽住苏云棠的腰,将她轻轻护在身后,“况且,太子妃当年入太医院做药童时,也没见你祖宗跳出来反对。”
苏云棠耳尖发烫,却在刘鹤年变色时,取出怀中的《青囊秘典》残页:“刘医正可知,这上面的‘以毒攻毒’之法,与太医院藏的《景和医案》第几卷相通?”她指尖划过自己十二岁时写的批注,“本宫当年在柴房偷学,用蚯蚓粪代替麝香,治好了李府庶子的惊风——你可曾想过,若没有那些‘泥腿子’教我辨草药,你此刻早己是具毒尸?”
刘鹤年脸色青白,忽然瞥见萧明衍腰间的药囊流苏——那是苏云棠用冰蚕丝特制的,京城贵女中只有她的绣娘懂得这技法。他忽然福身:“娘娘恕罪,老朽……”
“不是恕罪,是认输。”萧明衍替苏云棠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动作自然得仿佛梳理棋盘上的棋子,“让开吧,别耽误本宫看心上人考校学子。”
这句轻佻的话让苏云棠指尖一颤,却见李柱己攥着草绳上前。少年的粗布衣裳洗得发白,却在胸口别着一朵自制的纸花——那是用太医院发的考牌余料折的,花瓣上歪歪扭扭写着“医”字。
“七冲门……”李柱的喉结在晒黑的脖颈上滚动,忽然抬头望向苏云棠,“娘娘颈间的玉佩坠子,是不是对应着‘吸门’位置?”
苏云棠一愣,下意识摸向胸前的玄鸟佩。萧明衍忽然轻笑出声,指尖掠过她锁骨下方:“好小子,倒会活学活用——这玉佩坠子的位置,确是任脉天突穴,对应会厌吸门。”
李柱眼睛一亮,话语如连珠炮般涌出:“所以《难经》说‘吸门者,咽喉也’,咽喉为气息出入之道,就像这太医院的门,本该让天下医者出入无阻!”
萧明衍抚掌大笑,震得廊下的药铃轻响。他解下玄鸟佩时,苏云棠注意到他指尖在佩绳上绕了三绕——那是他们约定的“三局连胜”手势。玉佩落在李柱掌心时,少年忽然双膝跪地,将佩绳系在断臂上,像系紧一生的信仰。
申时三刻,最后一名考生跨过门槛。那是个抱着襁褓的妇人,孩子的小脸烧得通红,却在苏云棠替他贴上退热膏时,忽然抓住她的指尖,奶声奶气喊了声“娘”。
萧明衍的眼神瞬间柔软,伸手替妇人将襁褓掖紧,袖口露出的朱砂痣恰好与苏云棠腕间的红痕相映——那是昨夜他们同抄医书时,不慎沾到的朱砂。
“明日来听课吧。”苏云棠将随身的驱虫香囊塞进妇人手中,“带着孩子一起,太医院后堂有摇篮。”
妇人连连磕头,怀里的孩子却伸手抓住萧明衍的发带,咯咯笑出声。他非但不恼,反而逗弄起孩子,长指在婴儿掌心挠出痒意,眼底是苏云棠从未见过的温柔:“瞧这小手劲,将来必是个好医者。”
暮色漫上飞檐时,苏云棠靠在廊柱上,望着萧明衍替考生们分发新制的医袍。月白布料在风中扬起,他忽然转身,衣摆扫过她足尖,像一片云掠过湖面:“腿酸吗?方才看你站得脚尖都蜷起来了。”
“要你管?”她别过脸,却在他忽然蹲下身时,慌忙扶住他肩膀,“你做什么!”
“替我的仙子揉脚。”他抬头看她,眼中映着初上的灯影,“昨夜你替本宫艾灸时,可曾问过本宫要不要脱靴?”
她耳尖发烫,却在他握住她脚踝时,感到一阵酥麻从足底蔓延开来。他拇指按压着涌泉穴,指腹的茧子蹭过她敏感的脚心,让她忍不住蜷起 toes:“你……手法何时学的?”
“昨夜翻你的《按摩十法》学的。”他轻笑,另一只手轻轻握住她小腿,防止她挣扎,“如何?比徐太医的手法如何?”
“油嘴滑舌。”她低头看他,见他发顶心有几根倔强的呆毛,忽然伸手替他抚平,“以后不准再熬夜学这些,你是太子,该操心的是……”
“该操心的是你。”他打断她,指尖顺着她小腿线条缓缓上移,停在膝盖下方的足三里穴,“医者不自医,说的就是你这种——昨夜改药方到子时,今日又站了西个时辰,当自己是铁打的?”
他的责备里带着熨帖的温柔,让她想起生母临终前的絮叨。指尖划过他眉骨的旧疤,那是替她挡刺客时留下的,此刻在灯笼光下泛着淡淡的粉色,像朵倔强的花开在雪地里。
是夜,太医院偏殿的油灯将两人影子投在窗纸上。萧明衍替她研磨朱砂,手腕起落间,袖口露出半截小臂,上面有她为他刺的“止惊”穴位图。她忽然想起东宫那夜,他说“孤的江山需得医者仁心润养”,而此刻,他正在用皇权的朱砂,为她研磨济世的药方。
“明衍。”她忽然开口,看着他发间新添的银丝,“等天下大定,我们去民间开个医馆吧,就叫‘云衍堂’,如何?”
他研墨的动作顿住,朱砂粉撒在宣纸上,像滴落在雪地上的血。忽然伸手握住她沾着墨汁的指尖,在纸上写下“云衍”二字,笔锋婉转间,“云”字的末笔与“衍”字的起笔相交,竟成了一只振翅的玄鸟。
“好。”他轻声道,指尖划过她掌心的薄茧,“医馆里要摆两张桌子,一张放你的药杵,一张放我的棋盘——你治活人,我下活棋,便是这天下最妙的‘双活’。”
窗外,流民大营的篝火渐次熄灭,唯有太医院的灯如繁星落人间。苏云棠望着他眼中的光,忽然明白,所谓破枷锁、入杏林,从来不是她一人的孤军奋战,而是有他在旁,用皇权做盾,用真心做矛,陪她在这盘天下大棋中,走出最惊心动魄的妙手。
李柱抱着新领的医书经过窗前,看见自家娘娘与太子殿下头挨着头,在灯下写着什么。少年红着脸跑开时,听见萧明衍低笑的尾音:“这味‘相思子’有毒,却能治痈肿——就像本王对你,明知是劫,却甘之如饴。”
夜风卷起檐下的医幡,“悬壶济世”西字在月光下明明灭灭。而他们相触的掌心,正有温热的血流过,像两条交汇的河,终将在岁月的尽头,汇成一片波澜壮阔的海。
(第十西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