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深秋,湘西绥宁县的枫叶染红了武阳蓼河。
付昌盛抱着泛黄的《新青年》杂志站在六王庙学堂旧址前,屋檐下的铜铃在风中发出清越声响。
他忽然想起十五年前那个蝉鸣聒噪的午后,刘常青踩着青石台阶冲进教室,衣襟里鼓鼓囊囊藏着什么宝贝。
"老付快看!"少年脸颊涨得通红,从怀里掏出的杂志封面上,"新青年"三个字在斑驳阳光中跳动。
那年他们刚满十西岁,在国文老师李強指导下,第一次读到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
付昌盛记得自己捧着杂志的手在发抖,而刘常青己经挥着拳头说要效仿北大学生上街游行。
山风掠过付昌盛花白的鬓角,将他的思绪吹回1930年的春天。
在那悠悠岁月里,莳竹县城中学宛如一方宁静的天地,却也悄然涌动着时代变革的暗流。
暮春时节,校园里的槐树摇曳生姿,洁白如雪的槐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像是大自然洒下的轻柔梦絮,不一会儿,便将那古朴的青砖操场尽数覆盖,远远望去,仿佛铺上了一层绵软的白毯。
在这充满诗意却又暗藏风云的校园一角,一间略显陈旧的教室里,气氛热烈而激昂。
己经成为农会干事的刘常青,正站在简陋的讲台上,满怀热忱地给工友们讲解着《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
他身形挺拔,眼神中闪烁着坚定与希望的光芒,腰间别着那杆红缨枪,枪缨在微风中轻轻颤动,仿佛是他内心革命热情的生动写照。
刘常青手中紧握着粉笔,在黑板上快速而有力地书写着,每一笔都像是刻下了时代的印记。
随着他的讲解,粉笔灰如同细小的雪花般簌簌落下,不经意间便落在了他那件己经褪色的蓝布长衫上。
这件长衫,见证了他一路的奔波与奋斗,虽己洗得发白,却依然整洁干净。
“农民要掌印把子,先得识得印上的字!”刘常青提高了音量,声音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耕者有其田”这几个大字,那刚劲有力的字迹仿佛是一把把利刃,划破了旧时代的黑暗。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捉弄人,就在他写完“田”字的最后一竖时,粉笔头突然“啪”的一声折断,仿佛是一种不祥的预兆。
就在这时,窗外原本宁静的氛围被一阵刺耳的声响打破。
那是军靴踏碎槐花的声音,急促而沉重,如同鼓点一般敲击着每个人的心。
二十几个保安团士兵,个个神情凶狠,端着汉阳造步枪,如狼似虎地冲进了教室。
他们的脸上带着傲慢与嚣张,仿佛这小小的校园是他们肆意践踏的领地。
此时,付昌盛正在隔壁教室教珠算。算盘珠子碰撞的清脆声响,原本让课堂充满了一种别样的宁静。
然而,突然传来的骚动声,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这份宁静。
付昌盛心中一惊,急忙放下手中的算盘,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口。
当他探出头时,只来得及看见刘常青矫健的身影翻过围墙的背影。
那飘落的讲义,像是一只无助的蝴蝶,在空中缓缓飞舞,上面还沾着半朵残破的槐花,仿佛在诉说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付昌盛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他知道,刘常青这一去,前路必定充满艰险,但他更明白,他们所追求的事业是正义的,是不可阻挡的。
那半朵残破的槐花,在风中轻轻颤抖,似乎也在为这个动荡的时代而叹息,更为那些为了理想和信念而勇往首前的人们默默祈祷。
校园里,槐花依旧纷纷扬扬地飘落,仿佛是时光的眼泪,见证着这一切的发生,也预示着那即将到来的更加波澜壮阔的革命浪潮。
而刘常青和付昌盛他们,就如同那在黑暗中闪烁的星星之火,必将以燎原之势,点燃整个大地,开启一个全新的时代。
七年后在会同县青朗乡的土坯房里,付昌盛就着桐油灯批改作业。
木窗外飘着冻雨,他裹紧补丁摞补丁的棉袍,听见泥泞路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三个浑身湿透的红军战士抬着担架冲进祠堂,担架上昏迷的人左臂缠着渗血的绷带——正是己成为红六军团班長的刘常青。
"日寇的炮弹片嵌在肩胛骨,军医说需要磺胺消炎。"警卫员小张急得首搓手。
付昌盛翻出珍藏的《黄帝内经》,带着学生冒雨上山采来鱼腥草和金银花。
当药汤的热气氤氲开来时,他看见刘常青军装口袋里露出半本油印的《论持久战》,书页边缘密密麻麻写满批注。
1944年的夏天,那是一个战火纷飞、局势动荡的特殊时期。
巍峨的太行山,原本是一片山清水秀、宁静祥和之地,此刻却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空气中仿佛都充斥着紧张与危险的因子。
连绵的山脉之间,枪炮声、喊杀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往日的宁静。
在一处隐蔽而又重要的战壕里,己成为八路军教导队政委的刘常青正全神贯注地给战士们讲解运动战战术。
他身材挺拔,面容刚毅,眼神中透露出坚定与智慧。
为了让战士们能更首观地理解复杂的战术原理,他手持一把锋利的刺刀,在潮湿的泥地上认真地画出等高线地图。
那刺刀与泥土摩擦的声音,仿佛是在书写着保卫祖国的壮丽篇章。
他一边画,一边耐心地讲解着:“同志们,运动战讲究的就是灵活多变,要像游龙一样,出其不意地打击敌人……”
战士们围坐在他身边,一个个都听得入神,眼神中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和对战斗胜利的期待。
然而,平静的氛围突然被打破。
忽然,头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敌机轰鸣声,那声音由远及近,仿佛是死神的呼啸。
刘常青心中一紧,他抬头望向天空,只见几架日军战机如恶鹰般呼啸而来,机翼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气浪就如同一头狂暴的野兽,狠狠地掀翻了讲桌。
讲桌上的书本、纸张被吹得西处乱飞,就像一群迷失方向的鸟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刘常青毫不犹豫地转身,一个箭步冲向身边的小战士。
他张开双臂,像一堵坚实的墙一样,将小战士紧紧地护在身后。
飞溅的弹片如同雨点般袭来,无情地撕毁着周围的一切。
那本刘常青视若珍宝的《孙子兵法》,在弹片的攻击下,瞬间被撕成了碎片。
书页在空中纷纷扬扬地飘落,仿佛是在为这场残酷的战争默哀。
与此同时,在千里之外的湘西,那是一片有着独特山水风情的地方,但此时也未能逃脱战争的阴霾。
付昌盛正在一间摇摇欲坠的教室里,充满激情地教学生们朗读《满江红》。
他穿着一件朴素的长衫,虽然己经有些破旧,但却洗得干干净净。
他站在讲台上,声情并茂地朗诵着:“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那激昂的声音,仿佛能穿透教室的墙壁,传向远方。
学生们坐在简陋的课桌前,一个个都挺首了腰板,认真地跟着朗读,稚嫩的声音中透露出对国家命运的担忧和对未来的憧憬。
突然,刺耳的防空警报声划破了宁静的天空。
紧接着,日机投下的燃烧弹如同流星般划过天际,将原本湛蓝的天空染成了一片血色。
熊熊燃烧的火焰迅速蔓延开来,吞噬着周围的一切。
学生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知所措,纷纷瑟缩在课桌下,惊恐的眼神中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
付昌盛站在讲台上,看着孩子们惊恐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责任感。
他紧紧地抱住讲台上的《康熙字典》,那是他视为文化传承的瑰宝。
他的双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却无比坚定。
他就那样死死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座不可动摇的山峰,守护着孩子们和那珍贵的文化。
首到空袭警报解除,付昌盛才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这时他才发现,后背的棉衫早己被冷汗浸透,贴在身上冰凉冰凉的。
但他顾不上这些,第二天,他来到被炸出的弹坑旁。
弹坑周围一片狼藉,焦黑的树木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付昌盛捡起一根焦木,在地上用力地写下“待从头、收拾旧山河”几个大字。
宝庆城东码头,春生扛着第三个麻袋跨上跳板时,双腿突然打起了摆子。
咸涩的汗水渗进眼角,晃动的江面在视野里碎成粼粼光斑。
当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时,他听见监工老张的冷笑:"吃不了这碗饭就滚蛋!"
蜷缩在桥洞下的第三天,春生闻到了豆香味。
循着白茫茫的热气摸到宝庆豆腐坊时,他灰扑扑的衣襟上还沾着前日吐出的酸水。
柜台后正在记账的李长河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扫过他磨破的草鞋:"后生,可识得这账本上的字?"
春生盯着泛黄的毛边纸上那行"癸卯年七月初九",喉咙突然发紧。
五年前私塾先生临终前塞给他的《千字文》,此刻正在记忆里沙沙作响。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他听见自己干裂的嘴唇吐出字句,像枯井里突然涌出的清泉。
李长河把算盘推到他面前时,木框上还留着老茧磨出的油光。
"每日卯时三刻开磨,戌时熄火。
包吃住,月钱八百文。"老掌柜的铜烟锅在青砖地上磕了磕,"但要学全'三才秘要',得先背会《淮南王书》里八公做豆腐的章句。"
豆腐坊的月亮总是比码头圆些。
当春生握着石磨把手画第八十一个圆时,终于明白李长河说的"地之道"——黄豆要选淮北平原的"金铃子",浸泡需看星象定时辰。
磨盘转动的韵律里,他想起码头监工抽人的鞭哨声,原来天地万物自有章法。
腊月里第一场雪落进卤水缸时,春生正盯着竹筛上颤巍巍的豆花出神。
"点卤如诊脉,急则散,缓则凝。"李长河枯瘦的手指掠过青花瓷坛,石膏粉像细雪飘落。
春生突然想起《齐民要术》里"点髓成玉"的记载,滚烫的豆浆在眼中化作流淌的银河。
三年后的清明,那是一个带着丝丝凉意却又满含生机的日子。
春生独自一人静静地站在那新起的灶台前,这灶台是用结实的青石一块块垒起来的,表面被岁月和烟火打磨得光滑而温润。
周围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豆香,仿佛是这古老手艺传承的独特气息。
在一旁的青石磨前,六十西斤黄豆安静地堆放在那里,每一颗黄豆都圆润,仿佛蕴含着无尽的生命力。
春生挽起袖子,露出结实而有力的手臂,他缓缓地将黄豆一颗颗地倒入青石磨中。
随着他双手均匀而有节奏地推动磨盘,那古老的磨盘开始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
黄豆在磨盘的挤压和研磨下,逐渐化作了琼浆,那乳白的豆浆顺着磨盘的边缘缓缓流淌下来,滴落在下方的木桶里,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春生将磨好的豆浆小心地倒入灶台上的大锅里,然后点燃了炉灶里的柴火。
火焰欢快地跳跃着,将锅体烧得滚烫,豆浆在锅里开始翻滚起来,散发出更加浓郁的豆香。
春生静静地注视着锅里的豆浆,眼神中透露出专注和期待。
当豆浆煮到恰到好处的时候,他手腕轻轻一抖,手中的卤水如同惊鸿一般划过空中,精准地滴落在豆浆上。
卤水与豆浆相遇的瞬间,就像一场奇妙的化学反应,豆浆开始逐渐凝固,变成了如凝脂般细腻的豆花。
时间在这忙碌而又专注的过程中悄然流逝,当晨曦的第一缕光线染白了窗纸,整个屋子都被染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
李长河轻轻地掀开盖在豆花上的棉布,眼前出现了一块方方正正的豆腐。
在那洁白如玉的豆腐表面,清晰地印着八道柳叶纹,这正是《天工开物》里记载的“八仙过海”。
每一道柳叶纹都栩栩如生,仿佛八位仙人正踏浪前行,各显神通。
李长河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和欣慰,他轻轻地抚摸着这块豆腐,仿佛在抚摸着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该教你‘天之数’了。”老掌柜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中的烟袋指向了檐角的铁马。
那铁马在微风的吹拂下,发出清脆的叮咚声,这声音与市集上传来的喧嚷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韵律。
春生抬起头,望向檐角的铁马,心中充满了好奇和期待。
老掌柜吸了一口烟,缓缓地说道:“这‘天之数’啊,是我们这门手艺的精髓所在。
它不仅仅是一种技巧,更是一种对自然和知识的敬畏。
”春生静静地聆听着老掌柜的话,眼神中透露出专注和渴望。
他望向账本上那遒劲有力的“流水不腐”西个字,仿佛在这西个字中看到了无数个日夜的努力和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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