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如海外书房劝幼女,黛玉快雪阁诉心事(上)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扬州城内,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两三日。这日夜里忽又下得紧了,只听得那雨滴在屋檐上、石阶上,一阵紧似一阵,那风吹得窗棂吱呀作响。
值夜的木槿起夜回来,缩着脖子、抱着双臂,把窗户、门扇都检查了一遍,才吹熄了灯,复钻回被窝里。
将将入睡,迷蒙中忽听见里间传来一声哭叫,木槿赶忙爬起来,掌灯疾步进了内室。
“姑娘,姑娘!”木槿低声唤道。一眼瞧去,只见黛玉紧闭双眼,双手紧抓着被子,口中连声喊叫母亲,鬓发早己被汗水和泪水打湿。
这景况自太太去世以来,木槿不知见过多少次,首至姑娘扶柩至苏州安葬回来,压惊安神的药吃了许多,也不见好转。
伸手探了探黛玉额头,又伸进被子里摸了摸手臂,不见有发热的迹象,木槿松了口气。又转身去外间拿温着的茶水打湿了帕子,回来给黛玉细细地擦脸擦手。
手里自顾忙着,木槿心里却叹道:“天可怜见,姑娘这么小就没了亲娘,又没个亲兄弟姊妹,身子又这样弱,日后老爷再娶个新太太来,和善倒还罢了,若是那等厉害不容人的,姑娘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心里这般叹着,眼里见黛玉稍稍稳定,不再喊娘,索性就坐在脚踏上,一手支头,一手轻轻拍哄着黛玉。
过得一时,黛玉渐渐放松沉睡,那手也不再紧握被角,木槿便把黛玉双手轻轻放进被子里,又仔细掖好,方回到外间榻上来。
拉紧了身上被子,木槿又自笑道:“真是魔怔了!便是日子再不好过,姑娘也是出身大家的千金小姐,又有当官的爹爹照应,何需我一个没爹没娘、伺候人的丫鬟来操心!唉,我只当好自己的差,过好自己的罢了!”
胡乱思量了一番,木槿沉沉睡去。
次日天将明,木槿便习惯性地醒了。先往内室看了看,见黛玉还睡着,便自先洗漱去了。
一时收拾完毕,便见木梨领着小丫头们捧着洗漱用具进来了。木槿迎上前去悄声道:“还睡着呢。”
木梨转头朝外看了眼天色,道:“这会子了,叫姑娘起吧,别误了吃药的时辰。早起误了,晌午那顿又得耽搁了。”
二人慢步进了内室,谁知黛玉早己醒了,正靠在床头看着窗外那丛竹子发呆。
木梨笑道:“原来姑娘早醒了,我们服侍姑娘起来吧。”
黛玉也不说话,由着二人服侍穿衣梳洗。
待吃了早饭,过得片刻,木梨端了药进来服侍黛玉喝下。又怕黛玉闷坐无聊,便道:“姑娘,咱们去园子里转转吧。一连下了几日雨,今天可算晴了,我看那园子里的花必定开得极好。”
正说着,木槿进来说道:“老爷传话让姑娘过去呢。”
听见这话,黛玉抬了抬眼,那没精打采的小脸上现出一丝生气,说道:“换身衣裳吧。”
一时打理妥当,黛玉因木槿昨日值夜,便叫她回去歇着,只带着木梨、木兰两个往林如海处去了。
这日恰逢林如海休沐,外书房内黛玉见礼毕,林如海便道:“玉儿,前日接到京都来信,你外祖母欲接你前去京都。为父辗转思量几番,亦觉你去京都比留在这里强些。这些时好生保养,待你大好了,为父便着人送你进京。”
一席话说得黛玉如遭雷击,登时泪如雨下:“父亲,女儿不想去。女儿自小从未离过父亲母亲,亦从未见过外祖母,到得那边,再没有一个亲近之人,叫女儿如何是好?更何况,女儿这一去,如何在父亲身边尽孝?”
黛玉本沉浸在丧母之痛中尚未走出,如今又听闻此一消息,顿时惊得又悲又痛。
木梨、木兰两个在一旁连忙拿帕子为黛玉拭泪。
林如海踱步过来,摸了摸黛玉头发,也含泪说道:“玉儿,不是为父不疼你,为父统共只你一条血脉,不疼你疼谁?然则为父如今年己半百,亦无续室之意,你方才六岁,素日又体弱,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扶持,为父又公务繁多,如何得暇照顾你?今去京都,你得外祖母、舅母教养,又有表姊妹们相伴,亦可免去为父内顾之忧啊!”
黛玉听得这话,无可辩驳,只默默垂泪。
林如海因着发妻新丧,又想到两年前丧子,颇有些感叹人生无常之意,连日来也是精神不济,便向黛玉道:“你且先回去,把你要带的各样东西先慢慢地收拾出来,再择吉日送你上京吧。”
黛玉别了父亲,带着两个丫鬟慢慢往回走。
木梨向来性急,此时再忍不住,向黛玉道:“姑娘,老爷怎能这样?你可不能答应啊,方才在书房里我就急得什么似的,险些喊出来。这舅舅家岂是好住的?
我小时候,我们邻居小梅和她弟弟就在舅舅家里住,她舅舅家就在我们家隔壁,我常和小梅一起洗衣服一起玩的。她舅母是个厉害人,天天使唤小梅干活不说,连饭也不给吃饱,一时不顺心了还要打一顿出气。她弟弟才几岁,走路都不利索呢,就叫在灶前烧火。我看天下舅母都是一样的,姑娘可万不能去!”
这一通话噼里啪啦、倒豆子一样地倒出来,倒暂解了黛玉几分烦恼。黛玉笑道:“你如今才几岁,还你小时候呢!”
木梨道:“我比姑娘大两岁呢,没进府时,我可是在村子里疯跑着长大的。要不是家里姊妹多,实在过不下去,也不会被卖了。”
说着,木梨又跺脚:“哎呀,姑娘,你又把我带偏了。我可是亲眼见过的,小梅和她弟弟着实被她舅母折腾得不轻,她舅舅又老实,根本管不了。姑娘你可不能去京都呀,得想法子拒了。”
黛玉笑道:“我知道你为我担心。只是我外祖母家的情况却不同,他们家是世家大族,舅母亦出身名门,想必不会有这等苛待亲戚之举。否则,父亲也不会要我去了。” 说着,复又伤感起来。
木兰道:“姑娘,我看木梨说的有理。便是舅老爷、舅太太慈爱,他们家里那起子下人也保不定欺负人呢!更何况,那到底不是咱们自己家,少不得要受约束,哪里有自己家自在!”
黛玉强笑道:“我何尝不知!只是,方才父亲的话,你们也都听见了。父亲他主意己定,我哪里还能再说别的!”
木梨、木兰两个俱不作声,只是心里暗暗替黛玉着急。到得内院垂花门处,木梨道:“姑娘,好几日不见沈家姨太太了,不如去姨太太那里坐坐。”
黛玉正一腔烦闷无处排遣,便道:“去散散也好。”主仆三人迤逦往快雪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