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天宫的桃枝垂落三千丈,花瓣悬在云头不肯坠地。我坐在飞檐角上,用刻刀在桃木剑穗上凿第七百道冰莲纹,木屑混着星砂簌簌落入轮回井——自师尊散魂后,这口古井便成了会呼吸的活物,井壁时明时暗,像揣着个沉睡的月亮。
第一千三百六十西个清晨,朱大福的铜铃在食肆前晃出金圈。他踩着板凳往匾额上刷金漆,新招牌写得歪歪扭扭:「往生烩面——吃一口见故人」。排队的仙人从天河尾排到望乡台,白发仙君捧着青瓷碗抹眼泪,碗底浮着指甲盖大的星砂人影,正是他五百年前陨落的道侣。
「容丫头!」朱大福的炒勺敲得窗框首颤,「把你埋的第三百坛『牵魂酿』搬来!孟婆那老虔婆又偷喝老子汤鼎里的元神汤!」我摸着腰间冰莲纹叹气——这道由师尊元神凝成的印记,每隔七日便会发烫,像有人隔着时光弹脑壳。
轮回井突然嗡鸣。我低头看见井底炸开金箔似的光,师尊惯用的玉骨折扇悬在莲台之上,扇骨间卡着半张糖纸,正是三百年前他塞给我的那张歪扭笑脸。冰狼阿霜的虚影撞碎云翳,狼齿咬住我袖口就往下拽,爪子在井壁抓出火星:「那傻子又在教小鬼刻剑!再不管要把往生轮残骸当玩具了!」
井底景象让我握刀的手骤然收紧。往生轮的齿轮碎成十二瓣莲台,十三道残魂盘坐在花瓣上,最小的那个正举着桃枝学「星河剑诀」,剑尖抖得像秋风中的芦苇。师尊的虚影站在中央,发冠歪得能看见额角金砂,却一本正经地握着小鬼手腕:「手腕要像托着孟婆汤,稳当又不烫——对,就像你昨天摔碎的那碗!」
「师尊?」我的声音惊飞井壁上的星砂蝶。他转身时衣摆扫过莲台,露出藏在袖口的糖纸叠的千纸鹤,翅膀上还沾着桂花蜜渍:「哟,笨徒弟来了!」他指尖一弹,桃枝在小鬼们掌心开出冰莲,花心裹着星砂凝成的糖纸小人,正是当年我蹲在桃树下哭鼻子的模样,「看看你徒孙们,第三日就能凝剑花,当年你可是把我的玉扳指砍成十八段——」
话音被我挥出的剑气绞碎。桃木剑钉在井壁上,却穿透虚影没入石缝,裂痕里渗出琥珀色的酒液,是我埋在桃树下的「永夜酿」。师尊的残魂忽然凝实几分,指尖掠过我发间桃枝,触感像三月初融的雪水:「小容容,你刻剑的手艺......」他忽然笑出声,星砂在指缝间聚成迷你桃木剑,剑身上刻着歪扭的「容」字,「和三百年前在我书房梁柱上刻『师尊是笨蛋』时一样糟。」
孟婆的汤勺就在这时砸穿云层。鎏金大勺兜住半片莲台,汤里浮着师尊的元神碎片,正把糖纸折成纸船:「朱胖子!」孟婆的破锣嗓子震得井壁掉灰,「你往我汤鼎里掺了三百年愿力,当老婆子尝不出?这缕魂再泡下去,我的汤都要甜出蛀牙了!」
真相在星砂中慢慢拼凑。三百年前师尊散魂时,将最后一道神识藏进孟婆汤鼎的锅底,借熬汤时的烟火气温养。朱大福每日收集凡人对着新天宫许下的愿力,用面汤勾芡凝形;沈清霜每月在井壁刻剑意,化作引魂的灯;而我埋在桃树下的酒坛,坛底早被师尊偷偷刻了聚魂阵,酒液原是用他当年给我温养灵脉的桂花蜜酿成。
「所以你们......」我看着朱大福心虚地挠头,他围裙上还别着那枚被我砍坏的玉扳指,「从不说破,就看我像傻子似的数了三百年桃花?」
师尊的虚影忽然凑近,星砂凝成的睫毛几乎扫过我颤动的眼皮:「那年你在往生殿抱着我的断剑哭,鼻涕泡都沾在穗子上。」他指尖凝聚出当年的场景——十五岁的我蜷在桃树下,怀里抱着裂成三段的「寒星剑」,剑身映着破碎的星砂,「我就想啊,总得留个由头,让我的小容容有盼头地数日子。」
新天宫的晨钟突然齐鸣。阿霜的狼啸撞碎井壁,轮回井化作通天塔,塔身每一层都刻着这些年我刻坏的桃木剑痕。师尊的元神顺着桃枝往上攀,每踏一步,塔身便亮起一道剑痕,正是当年他教我练剑时,握我手腕在雪地里画的阵图。我追着他跑到塔顶,看见星河在他掌心流转,七十二道新阵纹正在填补往生轮的缺口。
「还差最后一步。」他转身时发冠散落,银发被晨曦染成金纱,腕间冰莲纹比三百年前更清晰,「破阵需要......」他忽然顿住,看着我己经出鞘的剑,剑尖正对准心口,「小容容!」
我没说话,引剑便刺。血珠刚冒出来,却被他指尖的星砂裹住,凝成极小的剑形,轻轻嵌回阵图缺口:「傻丫头。」他的虚影抱住我,星砂渗入我心口旧伤,那里还留着替他挡过轮回劫的疤痕,「破阵要踩乾位,不是拿自己当剑穗。」声音里带着笑,却比孟婆汤更烫人。
通天塔在晨光中坍缩成光点,融入我腕间冰莲纹。师尊的元神最后凝成指尖大小,在我掌心写了个「笨」字,便散作星砂汇入星河。塔顶留着那柄桃木剑,剑柄新刻的「见字如晤」还带着刻刀的毛边,旁边歪歪扭扭补了句:「下次刻坏我的折扇,就罚你抄《星河剑诀》三百遍——包括你自创的『糖醋排骨式』。」
百年后的上元节,天河飘满琉璃灯。小宝己经是寒玉宫的掌剑长老,却仍像当年那个偷刻冰莲纹的小弟子,带着徒子徒孙往灯上画歪扭的剑穗。最大的天灯飘过飞檐时,我腕间冰莲纹突然发烫——灯面上画着师徒西人,师尊的发冠歪得能看见金砂痣,我握着桃木剑追在后面,朱大福举着炒勺当兵器,沈清霜的剑锋上还挑着半块桂花糕。
「师姑!尝尝师伯的星砂元宵!」小宝的徒弟捧着青瓷碗凑过来,碗里浮着拇指大的元宵,糯米皮上嵌着细小星砂。咬破的瞬间,桂花蜜混着酒香味在舌尖炸开,内馅里裹着粒金砂,落地便长成寸许高的桃树苗,树身上浮出烫金小字:「新天宫第九百棵,容容亲植——附赠你刻坏的第十八把木剑剑谱。」
暮色漫进往生殿时,我翻开积着星砂的命簿。最新一页仍是空白,却夹着张泛黄的面单,边角还沾着油渍:「忘川食肆订单——往生烩面一碗,多加辣,不要葱花。」背面画着戴LED发冠的小人,正趴在桃树下刻剑,旁边蹲着只偷糖纸的冰狼,远处食肆飘出的面香里,混着若有若无的「桃之夭夭」调子。
夜风掀起窗棂,星砂凝成的薄雾漫过回廊。我知道在某片星河的褶皱里,那个总把糖纸藏在袖口的身影,正握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哼着走调的小调踏星而来。他会在经过桃林时弹个响指,让迟开的花瓣追上早落的那朵,就像三百年前那个雷劫夜,他用最后一道元神为我挡住所有坠落的星光。
永昼降临的新天宫,每一块砖缝里都藏着未说出口的惦念。朱大福的食肆永远留着最靠窗的位子,瓷碗下压着张糖纸,画着两个歪扭的笑脸;沈清霜的剑锋不再冰冷,剑穗上系着师尊留下的斗笠,风过时会发出细碎的响;小宝的木剑刻满了徒孙们的名字,却在最深处留着「回家」二字,笔画间藏着只有我们懂的剑诀。
我摸着腕间冰莲纹,忽然听见头顶传来熟悉的弹脑壳声。抬头望去,星砂凝成的虚影晃着半块糖纸,发冠歪得恰到好处:「笨徒弟,刻了三百年剑,怎么还把『永昼』刻成『永臭』?」
泪水突然涌上来。原来有些等待,从来不是徒劳。就像他藏在糖纸里的牵挂,就像我刻在桃木上的思念,在时光的长河里,终将化作照亮永昼的星光,让每个清晨都带着重逢的期待。
往生殿的钟声响起时,我看见他指尖凝聚出小小的星砂剑,剑尖挑着颗新糖纸——这次画的是两个人,一个举着桃木剑,一个握着炒勺,旁边蹲着摇尾巴的冰狼。他笑着将糖纸塞进我掌心,温度像三百年前那个偷溜下山的夏夜,带着人间烟火的暖。
永昼长明,而有些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