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童六岁那年夏天,大姐招弟的肚子突然鼓了起来。
那天清晨,招童正蹲在河沟边摸螺蛳。露水把她的破裤腿浸得冰凉,手指在淤泥里碰到什么硬物——是半个破碗茬子,边缘磨得发亮。她刚要把这宝贝塞进兜里,就听见招娣在岸上扯着嗓子喊:
"招童!快回来!大姐出事了!"
林家门口围满了人。招童从大人们的腿缝里钻进去,看见招弟蜷在磨盘上,十六岁的身子缩成虾米样,蓝布裤裆洇开一片暗红。
"造孽啊!"刘婶拍着大腿,"马家那小子提上裤子就不认账!"
柳桂枝正在拧冷毛巾,听见这话手一抖,水珠溅在招弟惨白的脸上。招童看见母亲后颈凸起的骨节,像磨盘边沿排列的黄豆。
"娘,"招弟突然抓住柳桂枝的手腕,"我梦见......梦见个娃娃喊我......"
林大山在祠堂那边骂街,声音隔着半里地都能听见:"......老子这就去马家要说法!十五斤粮票!少一两把他家房子点了!"
招童踮脚去够磨盘上的血手印,被招娣一把拽住:"别碰!脏!"
"血有啥脏的?"招娣身后的招秀突然说,"上回娘割破手,血滴在粥锅里,爷不也喝得呼呼响?"
正午的太阳把磨盘晒得发烫。招弟的血混着汗水,在石槽里积成粘稠的小洼。招童盯着那汪血,突然想起父亲咳在作业本上的痕迹。
"让开!"林水生扛着锄头冲进院子,锄刃上还沾着泥。他一把扯下汗衫裹住招弟:"桂枝!快烧水!"
柳桂枝却站着没动。她眼睛首勾勾盯着院门——马家父子正往这边走,马建国手里提着两瓶散装白酒。
"林叔,"马建国把酒往地上一搁,"年轻人犯糊涂......"
他话没说完,林水生的锄头就砸了过去。马老汉躲得快,锄头"咣"地劈在酒瓶上,玻璃渣混着酒液溅到招童脚背上。
"二十斤粮票!"林大山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手里攥着半截麻绳,"少一两就吊死在你家门槛上!"
招弟突然从磨盘上滚下来。她跪着爬向马建国,血手印在黄土路上拖出长长的痕:"建国哥......你说要带我......"
马建国往后退了半步,运动鞋踩在血印上,碾出个模糊的漩涡。
当天夜里,招童被尿憋醒时,看见母亲坐在井台边。月光把柳桂枝的影子投在井壁上,像个纸剪的人偶。她手里拿着招弟染血的裤子,正用剪刀拆线。
"娘?"招童揉着眼睛走过去。
柳桂枝一哆嗦,剪刀尖戳破手指。血珠滴在柴开的裤腰上,和招弟的血混在一起。
"七丫头,"柳桂枝的声音轻得像井里的回声,"记住,女人的血不能白流。"
招童看见母亲把拆开的布条搓成绳,突然打了个寒颤——去年上吊的张家媳妇,用的就是这样的布绳。
"娘给你变个戏法。"柳桂枝突然扯开衣领,露出后背。月光下,她肩胛骨上有块蝴蝶状的疤,"看,娘也有胎记。"
招童伸手去摸,那疤是凸起的,像只停驻的活物。
"当年接生婆说这是克夫相,"柳桂枝系好衣扣,"你爹却说像要飞走的蝴蝶。"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井壁跟着嗡嗡响。
招童学着父亲的样子给母亲拍背,摸到一把硌手的骨头。柳桂枝咳出的血沫子喷在井台上,像撒了一把红小豆。
第二天清早,招童被招娣掐醒。十岁的二姐眼睛肿得像桃:"快!大姐又流血了!"
招弟躺在柴房的干草堆上,身下的麦秸全染红了。林水生蹲在门口搓着手,指甲缝里全是泥。
"爹去请大夫,"招娣往招弟嘴里塞布条,"咬住!别惊动爷!"
招童突然想起什么,光脚跑到后院。墙根那丛野蒿子底下,藏着父亲教她认过的草药。她揪下几片毛茸茸的叶子,跑回来塞进招弟嘴里。
"呸!苦死了!"招弟吐出半片叶子。
"爹说这个止血!"招童又塞了一把,"去年他咳血就吃这个!"
柳桂枝端着热水进来时,招弟己经昏过去了。血浸透了三层草垫,在泥地上积成黏稠的洼。招童看见母亲的手在抖,铜盆里的水晃出来,浇在招弟脚背上。
"娘,"招童突然说,"我去请大夫。"
她抓起草药就跑,光脚板拍在晒烫的土路上"啪啪"响。路过祠堂时,她听见里面传来林大山的笑声和马建国的讨饶声。
赤脚医生王麻子正在院里晒药,看见血糊糊的小丫头闯进来,烟袋锅子差点掉地上。
"我大姐要死了!"招童拽他裤腿,"求您去看看!"
王麻子蹲下来:"有钱没?"
招童从兜里掏出那半个破碗碴子。
太阳偏西时,招童拖着王麻子回到林家。柴房门大开着,招弟身下的血草堆不见了,地上只留个暗红的印子,像被拍死的蛾子。
"人呢?"王麻子问。
柳桂枝从灶房出来,手上沾着玉米面:"送马家去了。"
招童看见母亲说这话时,眼皮都没眨一下。面盆沿上沾着点红色,不知是辣椒面还是别的什么。
"马家给了三十斤粮票,"柳桂枝往围裙上擦手,"说......说就当娶过了。"
王麻子摇摇头走了。招童蹲在柴房门口,发现门槛缝里卡着片带血的草叶。她抠出来塞进嘴里,苦味混着铁锈味在舌尖炸开。
夜里,招童听见父母在吵架。林水生的声音压得很低,但"矿井赔偿金"几个字还是漏了出来。柳桂枝突然提高嗓门:"......那钱是留给孩子上学的!"
招童光脚下炕,透过门缝看见母亲在撕一件蓝布衫——是招弟留在家的那件。柳桂枝把布条搓成绳,突然套在自己脖子上试了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