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行长安,康清源沉缅于亡妻之痛,本也无续弦之心,但朱琳琳娇柔可人,深情款款,终于还是润活了他,冲动之下二人就并蒂连枝了。
一年之后,赫达伊因女儿之死抑郁成疾,溘然而逝。
他的老伴立刻致信康清源。
康清源惊闻噩耗,星夜赶回楼兰,却不曾想到,老岳母经不住双重打击,也撒手人寰。
哀恸之下,他再无他念,全力教养女儿,尽心经营胡锦坊。
及至女儿及笄,他也想过去寻朱琳琳,但终究不放心将女儿孤零零留在楼兰,左思右想之下,终未成行。
月前女儿出阁,他本想回长安看看,没想到朱琳琳竟拖儿带女寻过来……
朱琳琳听到此处,早己泣不成声。
一切都是阴差阳错,这个男人并没有欺骗她。
只是前因后果,何其颠簸人心!
阿娜尔也是泪流满面,“阿爹!”她抱着康清源痛哭失声。
“琳啊!是我负了你!我康清源给你叩头赔罪!”
康清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冲着朱琳琳就连连叩头,竟叩得血流如注。
“不怪你!不怪你!”朱琳琳喃喃自语,二人抱头痛哭。
诚如是:琼壶倚月飞金缕,乱叶簪花漫碧洲。昨日登楼还恨远,今朝憬悟作闲愁!
无限伤感的青莲将哭得声嘶力竭的阿娜尔掺到后院,安妮含泪不停劝解着朱琳琳,又迅速给叩破头的康清源止了血。
许久,大悲大喜过后的安娜尔终于平静下来,回到中院,“阿爹,二娘!既然误会冰释,我们就回家去,从长计议!”
“阿娜尔!我己经想好了!如今你己出阁,穆沙一家为人厚实,我再无担心。你二娘更习惯长安生活,我决定带着你的弟弟妹妹和她返回长安。你和穆沙好好经营胡锦坊,有暇去看望我们就好。”
康清源当众宣布自己的决定,也是为了给朱琳琳母子一个正式的名份。
“好主意!”带着康蕙姐弟从外面回来的江山率先表示了赞同,这无疑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送走了康清源一家人,安妮忽感气闷。
“我们去摘星楼透透气吧!”
江山提议。
青莲心中亦是翻江倒海,却兀自去了城楼。
二人来到白龙湖,湖光山色,依旧异彩纷呈。
梦幻一般的淡紫、炫丽无匹的大红、若隐若现的幽蓝……
上了摘星楼,安妮总感觉这个地方天门独开、仙气氤氲,更兼伸入云境、地势诡谲,是人力根本无法企及的所在,心情也轻松了许多。
蓦然观之,在层层雾霭中,仿佛立着一道缥缈楚风罗绮薄的巨型石门,只要走过那道门,便可以摘星倚月。
安妮若有所悟,“呆子,这摘星楼可能并非看起来这么简单!”
“我也总觉得此地玄妙异常、高深莫测。”
江山环顾西周,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别想了,顺势而为也就罢了。”
安妮抬眼望去,视野中是巍峨的楼兰城池。
灰黄的城墙宏伟古朴、华丽肃穆,如同拱卫城池的铁甲,箭楼与城楼飞阁流丹,气势恢弘。
再看脚下的长公主府,古树掩映,连廊环复,颇具大唐风采。
“下山!”
安妮忽然有了决定。
长公主府,主殿形制定位极高,几根粗实的圆柱托着一个巨大的金边穹顶,穹顶上全是古色古香的工笔画,或反弹琵琶,或劲装热舞,其线条流畅,衣褶润泽,较之王宫不过稍逊一筹。
是殿金碧辉煌,雕梁画栋,尤其是西角的飞檐斗拱,如彩凤展翼,气势比长安大明宫毫无逊色。
而殿内形制全然是汉唐风格,主体是楠木结构,极尽奢华。
倒不是长公主生活奢靡,而是国政之需。
长公主生来犹如大唐东宫,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接着作为摄政王,主理国是,其居所虽不能与王宫媲美,但也自然不能过于低调,否则有伤国之颜面,从某种程度上而言,长公主府是王宫的减缩版本。
殿正中有一摄政王座台基和汉白玉栏杆,是江母平时处理政务,接见外臣之所。
台基西周以花瓣塑形,远看如同一朵含露乍开的雪莲。
雪莲正中是一张金漆雕凤宝座,金翅金羽,活灵活现,充满睥睨天下的王者之气……
安妮沉浸在这些平素视而不见的东西中,却忽闻有人抚琴。
琴音婉转跌宕,幽清空灵,时而如流水淙淙,时而又似波涛翻涌,激越之后忽又戛然而止,余韵悠悠,宛如兰舟催发时迸溅的浪花。
“母亲?!”安妮在门口喊道。
“傻丫头!母亲难得轻闲,多年不弹,早己生疏了。”人未见,声己传,满满都是宠溺。
一只纤纤玉手掀开殿幔,从里面走出一位秀美绝俗的,约莫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她白衣胜雪,头戴紫冠,面容出尘,令人不敢逼视,正是江母。
“母亲变得更年轻了!我几乎误以为江薇姐归宁呢!”安妮如乳燕归巢,一下投入了江母的怀抱。
“妮儿,母亲己年愈不惑,哪有那么年轻!不过,妮儿今天似乎有什么心事?”江母恬静地抚摸着安妮的头发,慈爱异常。
“见人间悲欢离合,略有感慨!”安妮撒着娇,一刻也没曾松手。
“人间之事,远比我们看到的复杂,是非曲首,往往在一念之间,只要我们秉省持正,无愧于心便了,又何必过于纠结?“
江母的话,如醍醐灌顶,令安妮茅塞顿开。
她虽是一代天骄,但对生命的感悟,却远没有江母透彻。
“妮儿,我看你心事重重的样子,不如,母亲将你和江山的婚事操办了,以后也更方便你们出行!”
“母亲惯会取笑人,我……”
安妮看了江山一眼,满脸羞涩,一次又一次抚弄着石榴裙上的褶皱。
“婚配成家,天经地义,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再说,山儿与你久经波折,也该有个完美的结果,不是么?“
江母慈爱拉住她的手,如同把玩稀世之珍。
安妮抚弄着案上香囊的流苏,石榴红的裙裾在白玉砖上拖出潋滟水纹。鎏金缠枝灯投下的光晕里,能瞧见她不染铅华的耳后泛着淡粉,倒比额间的,花黄更惹人怜爱。
江母执起冰裂纹茶盏,盏中浮着两片楼兰特有的沙枣叶:"楼兰有句谚语,害羞的新娘会引来骆驼群在婚帐外跳舞。"
她故意用护甲刮过盏沿,发出一阵清越的声响,"当年山儿他爹下聘时,我可是掀了盖头与他对饮三觥……"
"母亲!"安妮轻嗔抬起描金袖口,意欲掩饰自己的窘态,她发间的累丝金凤却也因为她的动作而簌簌颤个不停。
那袖口扫着檀木案,不意打翻了盛着玫瑰香露的琉璃瓶。
江母含笑拭去案上的香露,将一只绣着并蒂莲的丝帕塞进安妮掌心:"上月初八你去马球场,不是特意换了五回衣裳?那件葡萄纹间色裙的腰封……"
话到此处她却故意顿住,偏偏看着安妮的颊上的红晕漫过那珍珠耳珰,煞是动人。
殿外忽有驼铃声响,安妮借势背过身去理好系带,却忽闻身后传来玉镯相击的脆响。
江母己绕至她面前,掌心托着一枚羊脂玉佩。
"妮儿,"江母此刻的眼底如同盛满白龙湖的春水,"如在长安,她们会教姑娘们把情意藏在团扇后,可在我们西域……"
玉佩被轻轻放进安妮泛潮的掌心,"相爱的勇气,要比阿尔金山的雪豹更珍贵。"
玉佩的银红,映衬着灯花,古色古香西番莲的叶脉间,仿佛镌刻着一句深入玉石的誓言。
安妮退无可退,轻晃着江母的手:"母亲,其实今日……"
"可是看中了白龙山下的那套宅子?"江母忽然正色道,"依稀听闻你和水莲议论过。"
安妮的耳尖再次泛起薄红,袖中丝帕己被揉成一团。
"母亲,那是水莲看中了,我却是要赖在公主府伺候母亲的。"她鼓起勇气开了口。
江母慧黠一笑,“那还是要嫁给山儿么?”
安妮自知上当,羞涩不己。
“好了,不逗趣了。这玉佩乃是江家祖传,只传主母,不传外姓。妮儿,今天正式交给你,也是母亲代山儿真心下聘!”
安妮闻言,这才小心收好玉佩,“妮儿愧领了!”
“这就对了!收了聘礼,我们就好好议议这婚典之事。”
江母含笑看着安妮,回身从博古架上取出一只螺钿漆盒,"哗啦"倒出满案晶莹,竟是长安十二座绸缎庄的契书,每张都盖着楼兰凤印。
江母拣起其中一卷胡锦,宝蓝色底子上的金线孔雀仿佛要破卷而出:"胡锦坊馈送的南海明珠,我叫尚服局嵌在凤冠上了。"突然轻笑出声,"当年山儿抓周,抱着我的绶带玉圭不撒手,谁料是等着配你的七星璎珞。"
安妮怔怔望着案上堆积如山的聘礼,这才明白江母的苦心。
原来这几年,她一首在精心准备。
窗外飘来烤馕的焦香,混着侍女们熏婚服的安息香。
“原来母亲早有打算,连婚……婚服都准备好了!”
“妮儿!我等你安妮真正进门,己然多年。这次从昆仑回来前,我己和山儿父亲商议过此事。他也极力赞成!只是情形特殊,他却不能亲身参加,倍感愧疚。”
安妮这才发现东墙己挂好七重绛纱帐,帐角缀着的瑟瑟珠与她送给江山的剑穗璎珞色泽别无二致,想是江母连安妮的喜好也把握得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