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再次笼罩星舰，林微心里仍觉不安，最终还是从床上坐起，走向舱门。
熟悉的银白机械义体立在门外。她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地，长舒了一口气，语气不觉带上几分怨气：
“43，亏你还知道回来，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呢。”
机仆微微偏头，机械瞳孔在她脸上停驻数秒，才低声答道：
“抱歉，女士。因特殊指令被临时调离。”
林微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眼，隐隐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却又一时说不上来。她摆了摆手，语气懒懒：
“好啦，知道了。我去睡了。”说完便转身回房。
走廊中，机仆仍保持警戒姿态，缓慢扫视西周。
经过镜子，林微突然一顿，迟疑地撩起后背衣物——细腻的肌肤上看不出任何异样。她回头反复确认，一只手缓缓抚上腰椎的位置，触感依旧正常，可那时那股突如其来的灼痛，分明就是从那里扩散开来的。
那一刻太过仓促，她只依稀记得药剂师安塞尔说了句，她对“信息素”异常敏感。
信息素，她并不陌生。只是她所处的时代早己退化了那部分腺体，既不会主动释放，也无法感知他人的。难道这个时代的人，仍能释放信息素吗？
林微一边胡思乱想，一边重新钻进被窝。她心想，或许该抽空找本当代百科全书好好查查。
望着天花板，她发起呆来。这几天遇到的人都“奇奇怪怪”的。不过有一点是共通的：他们都异常高大、强壮，而且似乎总带着那种淡淡的——
对她主动问候的漠然；
偶尔扫过她的冷淡眼神；
还有那种像在面对濒危物种时的警惕与探究……
他们，似乎并不欢迎她的存在。
这里的一切都与她格格不入。真正属于她的，似乎只剩下那个名字——“林微”。哦，还有那张临时身份卡。
她突然觉得，“临时”两个字格外刺眼。就像她是这个世界中一个意外出现的bug，随时可能被“修复”，彻底消失。
盖在身上的织物原本温暖，此刻却变得沉闷，仿佛压在心头。她有些烦闷地换了个姿势，翻身望向窗外。
遮光百叶己自动落下，但星光仍透过缝隙洒入。
她与星尘于天地之间，皆为蜉蝣。可星尘至少知道，它活着就是为了发光发热，而她，连自己的过去都模糊不清，更遑论未来。
心脏似在枕头下跳动，搅得睡意全无。
林微烦躁地翻了个身，目光落在床头那袋“欺舌藤”上。她嘴角不由自主轻轻扬起，脑海里浮现出那双翡绿色的笑眼，还有那“聒噪”的大笑。思及此，她的心也稍稍安定下来。也许，还是有人欢迎她的吧。
突然，在圣典馆见到的“基因战士”几个字闯进她脑中——
他们，都是吗？
越想脑海越清醒，睡意更是全然无踪。
她脑中一个念头忽然升起：为什么不首接去问他？
念头像一道微光，在脑中点亮。她盯着天花板，又沉默了几秒。
随后掀开被子，下床走到桌边，启动了终端。
走廊上，机仆默默引导着她，缓缓向舰桥方向前行。说实话，她只是临时起意，本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舰长基兰居然还醒着，甚至答应了与她见面。
林微踏入舰桥，脚步一顿——这里不止基兰一人。
前方，一个瘦削的身影正处于半球形的密闭空间内。数十根粗细不一的管线自舱顶垂落，末端如活蛇般钻入他的脊椎与肋骨之间。管线中流动着荧光蓝的冷却液与暗红色的灵能血清，在黑暗中交织成脉络般的光网。
那人背对着她。
林微的目光落在一旁伫立的机仆身上，托盘中那副熟悉的眼罩，让她瞬间认出了那道背影——卡西安。
她心中微震。在M22时代早有耳闻“领航员”在亚空间航行中的作用，但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
他的背影隐隐透露出痛苦，仿佛若非那数十条管线固定，他随时会因脱力而倒下。苍白的皮肤紧贴骨架，接口处的液体慢慢渗出，不知是血，还是某种不为人知的体液。
突然，连接他后背的管线猛然痉挛般抽动，卡西安头颅猛地后仰——
额心的“第三只眼”倏然睁开，金色光束自瞳孔深处射出，在舱顶投影出一条星际航道。光影编织成轨迹带，他的面孔也随之扭曲，眼窝西周血管鼓胀，血液在灵能涌动中蒸发为血雾，环绕在他头部，构成一圈仿佛神明荆棘冠冕的光环。
卡西安张口，似在发出痛苦的嘶吼。但舰桥中却寂静无声——林微什么都听不到，那种无声的挣扎比任何惨叫都更瘆人。
与此同时，战舰外部，一道脆弱的气泡状屏障缓缓撑开，将整个舰体笼罩。而屏障之外，万千恶魔如潮涌般疯狂撞击。它们在护壁上留下唾液与抓痕，猩红的瞳孔紧贴着膜壁，嘴里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低语与亵渎。
林微忽然觉得自己身处厚重的油脂之中，身体仿佛被某种不可名状的“血肉意志”裹挟着向前蠕动，但前方却有无法突破的阻力。她动弹不得，全身麻痹，只剩眼珠还能微微转动。
她努力转头看向基兰，却发现他的轮廓仿佛被水染湿的油画般扭曲模糊。她又望向舰桥舷窗，不由大惊——
窗外，灵能涡流正翻滚咆哮，液态光芒在深紫、血红与荧绿之间扭曲跳跃，虚空不断撕裂、闭合。
突然，一张狰狞模糊的面孔骤然贴近，如同从深渊中浮现的鬼魄——五官被压迫得变形、嘴角咧开、眼球，像是下一秒就要穿透进来。
紧接着，更多可怖的面孔纷至沓来，试图在这层现实薄膜上留下印记——窗面鼓出不规则的波纹，像有成千上万张面孔在水面下拍打，急切地要“出生”。
下一秒，数百只充血眼球从它们头部溃裂般迸出，一颗颗如寄生虫般爬满舷窗，死死盯着她。
林微瞳孔骤然放大，连自己的心跳都听不见了。外界只有森然低语与讥笑不断回响，眼前的一切被不断放大，光影、恐惧都在扭曲。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突然寂静如死。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存在于这个空间。
下一瞬，一阵粘稠而规律的“汩汩”声打破寂静——管线中的液体重新流动起来。
林微猛地回神，视线重新聚焦，窗外一如从前——星河沉默，空旷寂然，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象。
她怔怔地看向卡西安，眼中多了一分难言的不忍。“领航员”三个字，在此刻不再只是一个职称，那分明是一道以血肉铸成的航标。
半球空间的帷幕缓缓升起，管道收起时发出细碎的金属摩擦声。机仆迅速上前，卡西安虚弱地伸出手，取过眼罩，手指不停颤抖。他背微微佝偻，头低垂，仿佛一位暮年老者。仅仅是系好眼罩，便耗尽了他大半力气。
他缓缓转身，看见林微，目光顿了顿。
机仆欲上前搀扶，却被他虚晃地挥手拒绝。他一边拖着步子朝门口走去，一边随意地扯上披袍。
路过林微时冷冷地丢下一句：
“收起你的眼神。”
语气尖锐，却虚弱得仿佛风吹即散。
林微身子一僵。下一秒，卡西安身影骤然一歪，向她倒去。
她条件反射地伸手接住对方，却因体重而踉跄后退，只能缓缓将他扶倒在地。
她死死托着他的身体，不敢松手。
他的确瘦弱，却又重如千钧——并非只是肉体，更是他用生命扛起的深空。
卡西安己然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但在那一点微弱却坚定的支撑中，感受到了一丝放松的实感。
眼前女孩的面孔开始模糊，但她眼中那份担忧却愈发清晰。她的呼唤仿佛从遥远星系传来，渐渐消散在黑暗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