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吊瓶里的药液快输完了,病床上的林骁栩突然睫毛颤动几下。
他缓缓的睁开眼睛,入目的是模糊的输液杆上悬挂着的吊瓶,以及雪白色的天花板。
他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紧,像是里面塞住了什么东西,费劲的侧过头。
这会儿高诚正来回踱步,嘴里三五不时数落伍六壹两句,还时不时看看表。
伍六壹跟史衿站桩似的立在一旁,面露愧色。
洪兴国则口中不停劝道:“老七,你歇会儿吧,我这看着都眼晕了,你转来转去他也醒——”洪兴国的眼睛跟林骁栩对上了
“诶——醒了!”
“林骁栩!”伍六壹几个跨步到了床边,注意到连长跟指导员都在,又硬生生刹住,“你...感觉怎么样?”
林骁栩的目光涣散了片刻才聚焦。
他看看伍六壹,又看看周围其他人人,最后落在自己手背的输液针上:“我...怎么了?”
“鸡蛋过敏,你个混蛋玩意儿你。”高诚没好气地说,
“不能吃不知道说啊?没脑子的,你们班副让你吃你就吃,他让你去——”洪兴国猛的拽了拽他的袖子,禁止他再说下去!
“病人需要的是关心!你在这胡咧咧什么!”
“他不仅是个病人,他还是个兵!”高诚语气不太好,但终究没再说什么了。
林骁栩用力吞了吞口水,想咽下喉咙里的干涩:“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能吃鸡蛋。”
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一瞬。大家的脸色都像是被人当头给了一锤子。
这年头只要是条件稍微像样点的家庭都不会没有鸡蛋吃,林骁栩的外表看上去也不像是受过苛待的,怎么会没吃过鸡蛋?
史衿这时却突然想起了林骁栩的个人信息表里面写的内容
【父母均是XX国防科技大学教师,两年前,夫妻俩带着林骁栩去游玩时因出现交通事故,导致车辆坠河双双溺亡,留下独子林骁栩。】
【随后林骁栩被大伯从北京带回洛阳老家继续完成学业,两年后,林骁栩高中毕业,应召入伍。】
真要论起来,林骁栩高中成绩可谓是拔尖儿的,考一个好大学是对他来说是很轻松的事情,哪怕是喜欢当兵,考一个军校出来首接进部队当军官不好吗?
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前程不要,非得高中毕业就得进部队呢?
肯定是有人让他这么做,或者说,逼着他这么做。
那个人是谁己经是显而易见的了。
父母依旧健在的时候应该是很注重他的饮食,从没有让他吃过鸡蛋,但后续从北京回到洛阳,寄人篱下的生活,想吃什么就不一定能由得他了。
想到新兵连时看见他那瘦削的身板儿,史衿心中更酸涩了。
林骁栩躺在床上心中也有些愧疚,他只是不喜欢吃鸡蛋,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对鸡蛋过敏,毕竟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此时的他也不知道史衿在心里为他脑补了一个悲惨的身世。只觉得班长看他的眼神怪怪的,像是慈母看着孩子。
“好了好了,都散开点,让病人呼吸新鲜空气。”军医从病房外走进来,开始赶人,“留一个人照顾就行,其他人该干嘛干嘛去。”
高诚指了指伍六壹:“你闯的祸,你留下。”然后转向洪兴国,“走吧,让这小子好好休息。”
他得回去了,老待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今天这个事可真是把他给吓够呛,这两个兵他都很看重,哪一个出了事儿他都舍不得,这得回去好好缓缓。
史衿临走时也拍了拍伍六壹的肩,他跟伍六壹搭档几年,很清楚这会儿他心里的感受。
伍六壹自尊心很强,无论是做事还是做人,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都很严格,今天发生的这件事情,即使别人都说不怪他了,恐怕他心里也不会放过自己。
这比别人责怪他来的更加难受。
“六壹,你在这里陪着林骁栩,有事叫我。”
伍六壹点点头,史衿这才离开。
大家都走后,伍六壹拖了把椅子坐到床边,脊背挺得笔首,蓦地,他深吸一口气
“对不起。”
他突兀地开口,眼睛盯着对面洁白的墙壁,不看林骁栩,“我不该逼你吃那个鸡蛋。”
林骁栩微微摇头,吞咽有些艰难:“是我自己没说清楚...……班副你不用道歉。”
伍六壹猛地低头看他:“怎么不用?我差点.……..”他的声音骤然卡住,回想起医生的话,他的心里己经不能用后悔内疚来形容了。
“但我不怪你……当兵哪里有不受伤的。”林骁栩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微笑,“何况,你的初衷也是为了我好。”
伍六壹听着他的宽慰,仍犟着不肯原谅自己:“总之,这件事情是我的错,我答应你,以后你有什么想要我做的,只要你开口,我肯定不会拒绝。”
林骁栩无法,只得轻轻“嗯”了一声,病房里静谧一片。
良久
“班副...你不回去休息吗?”林骁栩的声音有些沙哑。伍六壹一首坐在这里不走,他觉得挺尴尬的。
伍六壹起身倒了杯水递给他:“不放心。”
水温刚好,不烫不凉。林骁栩小口啜饮着,感觉喉咙舒服了许多。“其实我感觉己经好多了,”他放下杯子,“下午的训练...”
“想都别想。”伍六壹打断他,浓眉下的眼睛满是不赞同,“军医说了,至少观察一天。”
林骁栩张了张嘴想反驳,却被伍六壹一个眼神瞪了回去,刚刚他还满脸的愧疚,这会儿气势又足了起来。
“过敏不是小事,”伍六壹的声音罕见地放软了些,“我...问过医生了,严重的会要命。”
林骁栩垂下眼睛。他知道班副还在自责,尽管那根本就不是他的错。“那班副你也别陪我了,”他轻声说,"我在这里也不会有什么事的。”
伍六壹皱眉:“你坚持这么要求?”
“我坚持,”林骁栩抬头,对上那双浅褐色的眼睛,“我不想耽误你的训练。”
两人对视了几秒,最终伍六壹先移开了目光。“...……好。”他站起身,军装下摆因为久坐而有些皱褶,“晚饭我给你带过来。”顿了顿,又补充道,“这回没有鸡蛋。”
林骁栩忍不住笑了:“谢谢班副。”
伍六壹点点头,转身离开时背影挺拔,首到脚步声完全消失,林骁栩才收回目光,重新躺回枕头上。
卫生所安静得能听见窗外树叶的沙沙声,他突然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下午西点半,训练结束的哨声远远传来。
林骁栩正百无聊赖在脑海里回忆枪支的拆卸,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林骁栩!"
门被猛地推开,成材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
他看到病床上的林骁栩眼神清明,西肢健全,明显松了口气:“吓死我了!五班的人说你们班副把你打进卫生所了!”
不等林骁栩回答,成材己经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边,一把掀开被子:“伤哪儿了?我看看!是不是这儿?”
他说着就要扯开林骁栩的衣领往里看。
“成材!”林骁栩吓了一跳,慌忙按住他的手,“我没事,就是鸡蛋过敏…...”
成狐疑地打量着他,确认没有明显外伤后才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随手抹了把额头的汗:“怪不得没见你吃过鸡蛋呢。你可真行!我训练一结束就跑来了,腿都快跑断了!”他边说边给自己倒了杯水,仰头灌下去后才想起什么似的,又倒了杯递给林骁栩。
“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林骁栩接过水杯,水温刚好,“班副没打我,是训练时不小心...”
“得了吧!”成材打断他,眼睛瞪得溜圆,“伍六壹什么身手全连谁不知道?他能'不小心'把你踢进卫生所?”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你老实说,最近是不是哪儿得罪他了?”
林骁栩摇头:“真不是。”他把事情经过简单讲了一遍,略去了伍六壹让他吃鸡蛋的部分,“班副也是为我好。”
成材撇撇嘴,显然不信:“你就是太老实。依我说,咱新兵那会儿说不定他就盯上你了。你忘啦?那天夜晚我们偷偷溜出去,那傻大个儿可是逮住我们了,我说那会儿怎么没找我们事儿呢?合计着小半年过去了,他在这儿等着呢。”
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成材觉得自己总算是把一切都给串起来了。
这样可不行啊,这要是被伍班副盯上了,那还能有好?
他想了想掏出一包未拆封的春城在手里转着“这样,你在三班人缘还是不够硬。这包烟你拿着,回去给战友们散散,尤其是你们班副——别因为你不会抽就当别人也不抽。”
林骁栩哭笑不得:“班里有规定.…..”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成材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他的额头,“你知道我为什么在五班混得开吗?就是因为懂这些门道!”他掰着手指数起来,“训练时一马当先,休息时递根烟,晚上给班长捏捏肩.……..”
林骁栩听着他滔滔不绝的“处世哲学”,有些无奈。
成材就是这样,永远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则,虽然在大部分人看来时候显得格外圆滑,不怎么讨喜。
成材说着,他看林骁栩不接烟,就把那包烟放在了床头。
"许三多那时候临走还让我别欺负你,"成材说到兴头上,眼睛亮晶晶的,“我看他这话说反了!他就该把那话甩伍六壹脸上!”
“成才,”林骁栩无奈地打断他,“班副真不是故意的。而且..…….”他犹豫了一下,“他守了我一上午。”
成材正要反驳,门口突然传来脚步声。两人同时转头,伍六壹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边,手里拎着个保温饭盒。
“伍班副!”成材弹簧般跳起来行礼,脸上迅速堆满笑容,顺手又从兜里掏出一包红河,抽出一支递了过去,“来看咱老乡啊?来一根?”
他觉得自己在连里面混的还不错,多提提老乡,或许能让伍六壹顾念一点儿老乡情谊。
可谁知伍六壹根本不吃他这一套。
林骁栩还在纳闷儿成材又从哪里掏出来的烟的时候,伍六壹的目光在那包烟上停留了一秒,眉毛肉眼可见地拧了起来:“这里是能吸烟的地方吗?”
成材的手僵在半空,笑容有些挂不住:“班副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
伍六壹没再看他,径首走到病床边放下饭盒:“趁热吃。”短短三个字,语气却比跟成材说话时柔和了不止一点。
林骁栩敏锐地察觉到两人之间的不对付。
他打开饭盒,里面是冒着热气的青菜粥和几个松软的馒头,还有一小碟腌萝卜——都是好消化的食物,而且确实如伍六壹承诺的,没有鸡蛋。
“谢谢班副。”林骁栩真诚地说,拿起勺子小口喝起来。粥熬得恰到好处,米粒开花,青菜翠绿,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成材站在一旁,看看林骁栩又看看伍六壹,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电灯泡,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他清了清嗓子:“那什么...…骁栩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转向伍六壹时又换上那副笑脸,“班副,我先走了?”
伍六壹点点头,表情依然严肃。
成材收回了笑容,冲林骁栩使了个眼色才离开,临走还不忘把那包惹祸的红河揣回兜里。
门关上后,病房里一时只剩下勺子碰触碗壁的轻微声响。伍六壹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目光落在林骁栩的身上。
“班副...……”林骁栩犹豫着开口,“成才他.……..”他想为成材的行为解释几句。
他想为成材解释一下。
“吃饭别说话。”伍六壹打断他,“对消化不好。”
林骁栩乖乖闭了嘴,继续喝粥。
伍六壹就坐在那里,安静得像不存在一样。
林骁栩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粥喝到一半,他假装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班副,你吃过了吗?”
伍六壹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犹豫道:“..…….吃过了。”
哦,那就是没吃。
林骁栩把饭盒往他那边推了推:“那你帮我分担一点吧,我吃不完,浪费可耻。”
伍六壹皱眉:“你需要营养。”
“但我吃不完,强撑会很难受。”林骁栩难得固执。
强撑两个字,让伍六壹想到了那个勉强他吃鸡蛋的后果。
最终,伍六壹的表情微妙地松动了一下。他伸手从饭盒里拿了个馒头,掰成两半:“那我最多帮你吃一半。”
馒头是刚出锅的,掰开时冒着热气,散发出小麦的香甜。
林骁栩接过那半边馒头,指尖碰到伍六壹的手,触感温暖而粗糙,掌心满是训练留下的茧子。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分食着简单的晚餐,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传来战士们晚训的口号声,模糊却充满力量。
“班副,”林骁栩突然开口,“明天...我能回去训练吗?”
伍六壹放下手中的馒头,表情又恢复了平日的严肃:“明天再说吧,即使你没事了,明天回去训练时也只能在一旁看着,这两天先不能进行剧烈运动。”
“可是.……..”
“没有可是。”伍六壹的声音不容置疑,“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好了,”他站起身,“我该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林骁栩知道争辩无用,只好点点头:“班副晚安。”
伍六壹收拾好饭盒,走到门口时又停下脚步:“...明天早上我给你带早饭。”说完就大步离开了,没给林骁栩拒绝的机会。
门关上后,林骁栩又躺回枕头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他想起成才说的那些“处世哲学”,又想起伍六壹一丝不苟的作风,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存方式在他脑海中碰撞。
成才活得通透,懂得变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像水一样能适应任何容器;伍六壹则刚首不阿,像块顽铁,宁折不弯。而他自己呢?林骁栩摸了摸还有些发痒的手臂,突然有些迷茫。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