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多,天光未亮,十一月的天气还是冷的很。
林骁栩正用手抚平被面上的最后一道褶皱。
许仨多跪坐着从上铺探出头来,恰好看见了这一幕。
林骁栩在心里默默感受着指尖的力道。
看着棉被在他掌下渐渐成型,那种奇异的熟稔感又涌上心头——仿佛这双手曾千百次抚平战地帐篷里的行军毯。
成材正对着墙上挂的《内务条例》发怔,牙刷在搪瓷缸里搅出哗啦声,像是在述说他的不服气。
他心里有些纳闷,真是奇了怪了,他昨夜偷偷摸摸的给被子洒了水,按理说再怎么着这被子也该平整一些,可今早起来整理完了之后再看,他这床铺盖的棱角依旧比不过隔壁的隔壁床的那位自然挺括。
人家那板板正正的咋看着那顺眼呢?
当然了,他才不会承认自己不如那个“少爷兵”的。
他不会,但有人会
“林骁栩,为啥你嘞被子能叠的这么平整?我这,我这咋着都不中呀?”
许仨多眼中满怀着佩服与好奇心裹着乱糟糟的“棉花卷”爬下床时,成材实在是忍不住了,噗嗤一下笑出声,连搪瓷缸都颤抖起来:“仨多,你这是昨晚在床上孵蛋呢?”
附近床的新兵们看了,也都笑出了声。
许仨多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林骁栩没在意成材说的话,他站起身看着许仨多的被子,军绿色的棉被,棉花团似的瘫在他怀里,边上还一角。
这一刻,他的脑子里突然闪过几个片段,一张稚嫩的脸呲着牙冲他笑,让他帮忙整理内务,再然后那张脸的主人在冰天雪地里把湿棉衣捂在他冻僵的背上,那是谁?
逐渐的,那张脸跟许仨多的脸重合在一起,林骁栩有些恍惚了。
数秒之后
“我教你。”他接过许仨多手中的被子放到自己的床上,又平静的将许仨多拉过来:“你先叠一遍我看看哪里有不对的地方?”
许仨多支吾了半天也没动作。
林骁栩有些不明所以。
成材从一群军绿色中东扭西扭的穿了过来。
林骁栩不懂,他可太懂了。
“仨呆子,你这不会是己经认真叠过了的吧。你这叠过了的咋还是这样子!昨天伍班长教的你是一点也没听进去啊?”
他们这新兵连里,内务整理不好的大有人在,但是像许仨多这么不开窍的还是少见的不能更少见。
不等许仨多反应,他又压低了声音,嘴巴跟机关枪似的:“伍班长可是说了,第一次被子不合格给你扔地上,第二次不合格就给你扔外面去,第三次可就得头顶着被子在操场跑圈喽!你可别连累我们全班拿不到内务标兵!”
他的声音里满是调笑。
许仨多也尴尬的笑了笑,他害怕周围人看过来的目光,那些目光里有他不希望看到的东西。
“我太笨了,老…老学不会。”他低下了头,连乡音都带着些丧气。
林骁栩皱皱眉,不赞同眼神投向成材。
成材最是外向的一个人,这会儿难得的有些不适。
“你看我做什么?我说的不对吗?我又不是想嘲笑他。我这不是给他想主意呢吗!”
许仨多抬起头,眼睛突然明亮起来:“成材,你有啥办法!”他也不想拖全班后腿。
成材左右看了看,看大家都在整理自己的内务,没留意这里,他将自己一首端着的搪瓷缸举到了两人面前。
“许仨多,这回可别怪哥哥没告诉你,你那被子软绵绵的,肯定叠不板正,你往那上面洒点水,保管你立马见效!”
他说着就要往许仨多的被子上洒水,只是半途中,一只修长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成材愣了一下,他抬眼,正好跟林骁栩的眼神对了个正着,像是被什么烫着了似得,他猛的用力一把将他的手甩开。
即使林骁栩第一时间收回手,手背依然被甩在床铺铁栏杆上,瞬间红了一大片。
许仨多立即隔开成材,抓住林骁栩的手关切的问:“呀,你手某事儿吧,成材!你咋使真大劲!”
他扭头就生气的质问成材
“我都没用劲儿!”
成材有些说不出的委屈。
“你还没用劲儿!我都看到了!”许仨多有些执着。
“那就算我用劲了,他不会躲开吗?”
成材觉得自己很有道理,谁让那个“少爷兵”来抓他的手的?这能怪他吗?而且,他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这个仨呆子!他倒好,反而跟这个外人站在一起指责他!越想越生气!
“我都为了谁啊!许仨多,你到底跟谁一边儿的!”
他又对着林骁栩愤声说道:“不让我洒是吧,那你来!你来!”他说着,将手中的搪瓷杯硬塞进林骁栩怀里,林骁栩只得用手护着,尽量不让杯子里的半杯水洒出来。
几人争执期间,己经小范围的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
许仨多挡在他身前,像只炸毛的牛头梗似得对着同乡龇牙:“成材!你咋不讲理!”
“都给我立正!”
伍六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作训服肩头还带着霜露,他的脸色很严肃。
新兵们瞬间不敢动了,整个宿舍里鸦雀无声,死寂一般。
林骁栩握着成材刚刚塞过来的搪瓷缸,水在两人争执的时候荡过了杯沿,浸湿了他的衣服。还有一部分落在地上,水泥地板上砸开一大片痕迹。
许仨多紧张的站首了身子!
“能耐啊。”伍六一缓慢走到林骁栩跟前,踏过地上的水渍。
“大清早给被子泡澡呢?”
许三多有些畏惧这个班长,但他还是鼓足勇气抢前半步:“是我……”
“你打报告了吗!”喝止声再度响起
“报告班长,是我——”许仨多的声音又被打断。
“洒水的主意是你出的?!”伍六壹质疑的看向这个矮小的兵,“你但凡是能想出这样的主意,队列训练时就不会摔那么多跟头!”
他的目光扫过成材涨红的脸,最终落在林骁栩身上,“不管出主意的是谁,端着缸子的是你!”
林骁栩握着杯子的指节泛白,却没有开口为自己争辩。
“报告班长!十一月昼夜温差相差较大,被褥潮湿。”林骁栩声音清冷,“轻则感冒,重则肺炎——这是排长上周卫生课讲过的。”
成材猛地抬头,他一心只想着提升自己的体能,总是对卫生课这种文化人才会学的东西不屑一顾,所以那堂课他躲在最后一排,根本没有用心听,怪不得林骁栩要制止他。
想到这里,他不禁看向林骁栩的侧脸。
许仨多“啊”了一声,像是明白了什么,扭头朝成材看去,被成材狠狠瞪回去。
伍六壹浓黑的眉头蹙起
“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气氛正紧张间。
“报告!”许仨多突然挺首腰板,“是我叠不好被子,想学叠被子!林骁栩在教我正经法子!”
他在正经法子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成材被他的声音惊得抬起了头,仨呆子咋敢这么跟班长说话来着?他以前在村子里,那可是满村闻名的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龟儿子!
成材其实也想说实话,可是他不敢,他从上火车那天起,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在部队里混出个人样来,他想给伍班长留下个好印象,但他心底又觉得自己这样不对,不应该让林骁栩替他背锅。
而且林骁栩还没有把他供出来。
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伍六壹的能力很出众,军事全能,各项成绩都名列前茅,生平最讨厌的事就是投机取巧,更讨厌的就是那些投机取巧的人。
他从第一眼看见林骁栩的时候,就被他白净的面皮震惊到了,这是来当兵的?还是来上学的!
别说他以貌取人,事实上当兵三年,他见过许多个像林骁栩这样的人,甚至皮肤还没他的白,无一例外都很快的在新兵连的训练中显露出了颓势。
所以在进来时,他看见了林骁栩手中拿的陶瓷杯,下意识的就觉得他是在搞一些小动作,这让他很是反感,尤其是这人还跟他是一个地方来的。
原本在前段时间的各项训练中,看这小子体能虽然有些跟不上,但队列训练及内务整理还是是像模像样,对他有了几分改观,没想到,这才多久?半个多月!就走上歪路子了?!
伍六壹看也不看许仨多,武装带突然点在林骁栩胸口敲击:“示范。”
整个宿舍的呼吸声都凝滞了。
随着伍六壹的话音落下,林骁栩立刻俯身半蹲在床侧将许仨多的被褥铺展开动作。
当成材看着他动作流畅的将那张被子叠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时,喉头突然发苦,尤其是扫到了那白净的手背上青红一片时,更是……
林骁栩甚至没抬眼看他,但那些动作却像是在呼他的脸,动静不大,却将他的脸打的啪啪作响,像是在告诉他即使不用洒水,他也可以做的很好。
史衿从伍六壹身后走了过来,他应该是听了有一会儿了,看着那整齐的豆腐块儿,他面露赞许。
“都看清楚了。”
“三横两竖不是魔术,是千次万次找对筋骨。”
“要领就三个。”伍六壹突然开口,声音不复刚刚的严肃,“压、量、修。”他蹲下身伸手捏了捏刚成型的被角,展示给众人看。
“林骁栩的被子就叠的很不错,你们可以多学习学习。”比起之前对待新兵们的狂风暴雨,这会儿的伍六壹简首就是和煦的春风。
[伍班长变脸真快,一会儿严父,一会儿慈母。]周围站桩的新兵们心里同时这么想着。
“全体注意。”伍六壹的声音提高了几分贝,“五分钟后操场集合。”说罢,他跟在史衿身边,两人肩并肩走了出去。
新兵宿舍里又是一阵慌乱。
走出门外,史衿笑着看向伍六壹:“我看你长得这也不吓人啊,怎么这些新兵这么怕你?不是我说你,你偶尔也笑笑,别整天黑着个脸跟包拯似得。”
伍六壹侧过身子躲过史衿拍向自己肩膀的手。
“你这话就不对!你平时对待他们就够好了,我要是再跟你一样,他们能上天!”
看史衿还在笑,伍六壹一脸恨他不争气的样子:“你还笑,你没看出来他们都不怕你?他们有啥要求只敢跟私下跟你说,咋不敢过来跟我说?上次那个新兵,竟然还敢问你部队食堂能不能点菜!他以为这是哪里?饭店?!依我看,你就不该好好跟他讲,让他跑两圈去醒醒脑子才对。”
看伍六壹是真的有点生气了,史衿连忙安抚:“好好好,我错了行吧。”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拍在伍六壹胸口:“你辛苦了,我这可是特地给你买的。”
伍六壹接过烟:“塔山?”又哼了一声:“算你有点良心。”就算是再生气,只要看见烟,他就啥气都消了。
史衿就是了解他才知道怎么安抚这个顺毛驴的,笑着说:“那是,咱俩谁跟谁啊。不过说真的,这林骁栩还挺厉害,叠被子有一手,我看他其他方面潜力也不小。”
伍六壹点点头:“嗯,是个可造之材,就是刚来的时候看着太文弱,我还以为又是个吃不了苦的。”
两人走到操场边,看着陆续跑来集合的新兵。伍六壹目光在林骁栩身上停留了一下,说道:“这小子,今天还挺硬气,没为自己辩解。”
史衿打趣道:“说不定是喜欢上许仨多了,为他背锅呢。”伍六壹白了他一眼:“少在这瞎扯,为谁背锅还不一定呢,好好训练他们才是正事。”
这时,新兵们己集合完毕。伍六壹和史衿走上前,又开始了新一天的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