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在陶瓮沿口凝成霜色时,蝶儿正将最后一把雪里蕻按进盐卤。
婆婆布满裂纹的手突然覆上她沾着花椒末的指尖,"姑娘手上这红印子,是让灶火燎的?"
"在宫里学绣活时烫的。"蝶儿笑着舀起半瓢井水,水面碎银似的光斑映得眉间疤痕也温柔起来。
她忽将冰凉的瓢底贴上婆婆浮肿的膝盖,惊得老人倒吸凉气,却又在沁入骨髓的凉意里笑出泪花。
三十里外的镇北王府,王爷生生捏碎了青瓷茶盏。
碎瓷扎进掌心的刺痛让他清醒些许,案头烛火将五日前收到的密报烧得焦黄——"王妃踪迹现于青州"的墨迹正被火舌一寸寸吞噬。
"王爷!"探子撞开雕花门时,檐角青铜铎铃正被北风吹得叮当乱响。
王爷抓起佩剑的手在看清探子怀里物件时陡然僵住,那支沾着泥土的银簪分明是蝶儿去年生辰时,他亲手插进她鸦青鬓发里的。
马蹄踏碎三更露水时,王爷忽觉左肩旧伤锥心刺骨。
去年腊月围猎遇刺,蝶儿就是用这簪子挑开他染血的裘衣,月光下她睫毛沾着雪粒轻颤:"若我手抖了,王爷可会治罪?"
"西北七十里,杏花坳。"探子嘶哑的声音混着马匹响鼻传来。
王爷猛地扯断缰绳上缠着的红珊瑚珠串,那是柔妃临终前留给蝶儿的嫁妆,此刻正随颠簸滚落在挂着冰凌的枯草丛中。
破晓时分,蝶儿赤脚踩在溪石上的声响惊飞了芦苇丛里的绿头鸭。
老爷爷的羊皮袄下摆浸在春水里,正教她如何用柳条穿鳜鱼腮,"要斜着扎进去,你瞧......"
对岸松林里,王爷的玄色大氅沾满晨露。
他看见那姑娘发间歪斜的玉蝴蝶步摇,正是柔妃宫中旧物。
当她举起肥美的鳜鱼欢呼时,眉梢沾着的鳞片在朝阳下泛着虹光,竟比当年琼林宴上戴着珍珠面帘的公主更鲜活。
"老丈当真不收诊金?"蝶儿将鱼篓系在腰间,绣着歪扭兰草的绢帕包着碎银,"我家相公钱多得能买下整座药铺......"话未说完,老人突然用松枝敲她手腕,惊得鱼篓翻进溪流,七八尾银鱼霎时没入浮光跃金的水面。
松枝在卵石滩投下细长阴影,王爷踉跄着后退半步。
他认得这帕子上歪斜的针脚——去年端阳节蝶儿躲在书房绣了整日,最后气鼓鼓将绣绷掷在他批公文的紫檀案上:"反正你们都说本宫绣的像蚯蚓!"
"姑娘的夫君......"老爷爷弯腰拾起随水流走的木簪,浑浊的眼珠映着粼粼波光,"可是眉心有粒朱砂痣?"
蝶儿正提着湿漉漉的裙裾追一条红尾鲤鱼,闻言险些滑倒。
溪水漫过脚踝时,她突然想起那夜王爷醉酒后说的话:"当年在欧阳山庄......"后面的话被更漏声淹没了,只记得他眉心血痣在烛火下红得惊心。
山风卷着鱼腥味掠过王爷藏身的古槐,他看见蝶儿突然将整张脸埋进沁凉的溪水,再抬头时水珠顺着疤痕滚进衣领,笑得比岸边野山杏还要明媚:"等我家相公找来,定要他给爷爷盖三间青砖大瓦房!"
日头攀上苦楝树梢时,蝶儿挎着竹篮往东山坡跑去。
她新编的草鞋踩碎几簇蓝紫色婆婆纳,惊起正在啄食野莓的山雀。
老爷爷望着那个逐渐缩成红点的身影,突然将药锄重重砸进泥土:"忍冬花要开了。"
王爷的掌心还攥着那枚珊瑚珠,此刻正被他无意识按进树干。
树皮裂开的细缝里渗出琥珀色树脂,像极了柔妃棺椁中陪葬的蜜蜡佛珠——当年七岁的蝶儿就是抓着那串佛珠,在灵堂前跪了三天三夜。
山道转弯处突然传来竹哨声,蝶儿鬓间玉蝴蝶的须角撞在石壁上,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她提起裙摆跳过潺潺溪流时,完全没注意对岸松林里惊起的寒鸦,正扑棱棱掠过二十年未开的忍冬花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