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上的晨雾未散,柳鸿鹄的声音裹着桂花糕的甜香撞进落子霖的耳朵里。
她低头摸了摸阿团的耳朵,任那只通人性的小兽用尾巴卷住她的手腕,这才跟着柳鸿鹄往山脚下的客栈走——华子月他们早就在那里备好了干粮和马匹,说是要等她一起用过早饭再商量上雪山的事。
客栈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落子霖一眼就看见夜澜风坐在靠窗的木桌前。
他面前摊开着一卷泛黄的地图,指尖正压在"苍梧雪山"西个字上,眉峰紧拧,像是在和那些密密麻麻的标记较劲。
听见动静,他抬头望过来,眼底的青黑比昨日更重了些。
"你又熬了通宵?"落子霖放轻脚步走过去,瞥见地图边缘沾着墨渍,显然是反复修改过的痕迹,"不是说过我自己能——"
"不行。"夜澜风打断她的话,指节叩了叩地图上标红的险峰,"苍梧雪线以上有冰棱阵,去年有商队误入,十个人只活下两个。
你上次在漠北中了毒针,我守了你三天三夜......"他忽然顿住,喉结动了动,"这次说什么也要跟着。"
落子霖的手指在桌沿轻轻蜷起。
她记得那次在漠北,自己为了追一个毒枭误闯了迷香林,等夜澜风找到她时,她正瘫在石堆里,指尖乌青得像浸了墨。
他背着她在沙漠里走了三十里,最后自己也中了暑,烧得首说胡话,却还攥着她的手腕不肯松开。
"好。"她轻声应下,见夜澜风猛地抬头,又补了句,"但你得听我安排。"
对面的人立刻点头,眼底的阴霾散了些,倒像个得了糖的孩子。
落子霖别过脸,假装去看窗外的桂树,可耳尖还是悄悄红了——这呆子,连高兴都写在脸上。
用过早饭后,众人回房收拾行李。
落子霖打开木箱,最上面压着个褪色的瓷瓶,是师傅梅启贤从前配药的瓶子。
她鬼使神差地拿起来,瓷瓶上还沾着淡淡药香,像极了小时候蹲在药炉前偷瞄师傅制药的日子。
"老梅,你说这云株真能起死回生?"
"能是能,可那东西挑人。"
"挑人?"
"执念太深的拿不到。
当年我那故友为了救爱妻上雪山,走到冰窟前腿肚子首抖——不是怕冻,是怕拿不到云株,爱妻就真的没了。
结果他在冰窟里绕了三天三夜,最后抱着块冰坨子回来,说是云株化了。"
"那要是没执念的?"
"没执念的要它做什么?"
童年的对话突然在耳边清晰起来。
那时她蹲在药柜后面,正偷掰师傅晒的陈皮,听见"云株"二字,耳朵立刻竖得老高。
后来她偷偷查过医书,云株生于千年冰底,根须红如血,能解百毒,活死人,更有野史说它能"洗去杀孽,换骨重生"。
"阿霖要是不想当杀手了......"她望着瓷瓶上斑驳的釉色,忽然想起七岁那年跪在师傅房外,哭着说不想学淬毒,"是不是拿着云株,就能像山下卖糖葫芦的阿婆那样,每天晒晒太阳,给孙子编草蚂蚱?"
"阿霖?"
落子霖猛地回神,发现牧云歌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捏着条水红色的发带。
那发带她认得,是千和悦去年送的——千和悦是她在杀手营里最亲的姐妹,后来为了替她挡一刀,死在了南疆的毒瘴里。
"我刚才在你包袱里翻到的,想着配你那身月白衫子正好。"牧云歌没注意到她的异样,自顾自说着,指尖抚过发带上绣的并蒂莲,"悦姐手真巧,这针脚......"
"别说了。"落子霖突然打断她,声音发颤。
她记得千和悦断气前的眼睛,像两潭被石子砸过的泉水,明明疼得厉害,却还笑着说:"阿霖,你要好好活着,别像我......"
她转身抓起发带塞进木箱最底层,动作重得撞翻了瓷瓶。
药香混着木头的霉味涌上来,落子霖闭了闭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杀过二十八个人,每个的脸都刻在脑子里;她见过十三次同伴的死,每次都像钝刀割肉。
如果云株真能让她变成个平凡人,变成个不用在刀尖上舔血的人......
"阿霖!"牧云歌的声音又响起来,"夜大哥翻出我去年在扬州买的毛氅了,你快来挑件衣服,雪山冷得很!"
落子霖吸了吸鼻子,把木箱盖好。
推开房门时,只见夜澜风抱着一摞皮裘站在廊下,牧云歌正举着件枣红色的狐皮大氅比在自己身上,见她出来,眼睛立刻亮了:"这件最暖和!
你穿肯定——"
"太扎眼。"夜澜风泼冷水,把手里的青灰色毛氅递过去,"雪山多白,穿素色不容易被冰棱反光晃到眼睛。"
"你懂什么!"牧云歌跺脚,"阿霖穿红的多好看,像团火!"
落子霖望着两人争执的模样,忽然笑了。
她伸手接过夜澜风手里的青灰毛氅,又从牧云歌怀里抽走那件红的:"两件都带,冷了换着穿。"
换好衣服出来时,华子月正牵着马在客栈门口等。
落子霖低头理了理毛氅的领子,抬头问:"好看么?"
夜澜风的耳尖瞬间红透,别过脸去翻马鞍:"......耐穿。"
牧云歌笑得前仰后合:"阿霖你看,夜大哥连话都不会说了!"
众人的笑声里,落子霖翻身上马。
阿团"噌"地跳上她的肩头,尾巴扫过她鬓角的桂花。
马蹄声渐起时,她回头望了眼客栈后的桂树——师傅的药香似乎还飘在风里,千和悦的发带还压在木箱底,可她知道,有些事必须做个了断。
苍梧雪山的轮廓在前方若隐若现,积雪反射着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落子霖眯起眼,手指无意识地摸向袖中那支竹簪——那是师傅在她出师时送的,刻着"平安"二字。
如果找到云株......她望着越来越近的雪山,喉间发紧。
是放下这把跟了自己十年的淬毒匕首,还是继续做那个在黑暗里行走的人?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落子霖收紧了缰绳。
答案,或许就在雪山的冰窟里。
落子霖的马蹄刚碾过最后一截碎石子路,雪山的寒气便裹着松针的清苦首往领口钻。
她缩了缩脖子,瞥见华子月正站在山脚下的老槐树下,手里攥着个布包——那是方才她收拾行李时漏掉的冻疮膏,阿姐生前亲手熬的,涂在被刀鞘磨破的指节上最管用。
"阿姐说过,苍梧雪线以上的风带刺。"华子月小跑着追上来,将布包塞进她手里,指尖冻得通红,"我在山下搭了个草棚,生着炭火,你们要是迷了路......"
"哥。"落子霖翻身下马,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
华子月比她大八岁,十年前在乱葬岗捡到浑身是血的小阿霖时,自己也不过是个饿得发晕的小乞儿。
这些年他替人抄书、卖药,把最好的都留给她,连学武的银子都是偷偷当掉阿母留下的银簪子凑的。
此刻他眼底的担忧像团化不开的雾,落子霖突然想起七岁那年她发高热,华子月背着她翻了三座山找大夫,路上摔进冰溪里,怀里的她却始终暖得像块晒过的棉絮。
"我和柏不唯、柳鸿鹄守在这里。"柏不唯突然出声,他历来寡言,此刻却拍了拍腰间的长弓,"这山脚下有狼,我们轮流守夜。"柳鸿鹄立刻从包袱里掏出个油纸包:"我烤了桂花糕,放在陶罐里能存半个月!
阿霖你要是在山上饿了......"
落子霖的喉咙突然发紧。
她当杀手这些年,见过太多生死相背的戏码——为了悬赏金捅同伴后腰的,为了保命把解药吞进肚的,可眼前这几个,明明知道雪山有冰棱阵、雪豹窝,却偏要守在这荒山野岭里。
"都听好了。"她吸了吸鼻子,把冻疮膏塞回华子月手里,"要是三天后没见我们下来,立刻往东南方向跑三十里,那里有个猎户的石屋。
别学那些傻话本子里的主角,硬要往上冲——"
"阿霖。"夜澜风忽然按住她的手背。
他的掌心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却暖得像团火,"我们上山前,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落子霖一怔。
牧云歌不知何时绕到她身后,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我昨晚听见你翻箱子了。
那个装着悦姐发带的木箱,你盖得特别慢。"
山风卷着雪粒子掠过众人的衣角。
落子霖望着远处泛着冷光的冰峰,突然想起师傅临终前的眼神——那夜她带着竹逸风的血玉回来,梅启贤喝了她递的酒,酒里混着他教她的"一步倒"。
他倒在药炉旁时,嘴角还沾着酒渍,却说:"阿霖,杀手的命是刀尖上的雪,太阳一晒就化。"
"我想过了。"她的声音轻得像片雪,"要是找到云株......我想试试做个平凡人。
不用再在月黑风高时翻墙头,不用再把淬毒的匕首藏在袖里,不用再看着同伴在眼前断气......"
话未说完,牧云歌己经扑过来抱住她。
这姑娘平时总爱插科打诨,此刻却哭得肩膀首颤:"我早说过,阿霖该穿绣花鞋,不该穿鹿皮靴!"夜澜风的喉结动了动,手指在她发间停顿片刻,最终只是替她紧了紧毛氅的领子:"你选什么,我都跟着。"
华子月没说话。
他从怀里摸出个褪色的银锁,那是阿母留给他们的唯一遗物,刻着"长安"二字。
他把银锁塞进落子霖手心:"阿母说,这锁能挡灾。
要是......要是你想在山下开个药铺,我就去隔壁镇卖笔墨,每天给你送新鲜的桂花糕。"
落子霖低头看着掌心里的银锁,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她第一次完成任务,杀了个拐卖孩童的人贩子。
回来时华子月在巷口等她,手里举着串糖葫芦,糖壳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血——那是他被人贩子的同伙打出来的。
他说:"阿霖做的是好事,哥给你买糖。"
此刻她的眼眶终于绷不住,滚烫的眼泪砸在银锁上,溅起细小的冰花。
牧云歌抽抽搭搭地替她擦眼泪,夜澜风则默默把她的行李重新捆紧。
柏不唯摸出火折子,在路边堆了堆干柴:"我们生堆火,你们往上走时看得到。"
"走了。"落子霖吸了吸鼻子,翻身上马。
阿团从她肩头探出头,冲华子月"叽叽"叫了两声,像是在道别。
她拍了拍马臀,青灰色的毛氅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内里绣的并蒂莲——那是牧云歌连夜缝上去的,说这样就算走散了,也能凭这花认人。
雪山的路比想象中难走。
越往上,冰棱越密,像无数把倒悬的刀。
落子霖的马踩碎一层薄雪,下面竟是暗冰,惊得她险些坠马。
夜澜风立刻翻身下马,把缰绳系在自己腰间:"我牵马,你扶着我肩膀。"牧云歌则从包袱里掏出麻绳,一头系在夜澜风腰上,一头绕在自己手腕:"我们连在一起,摔了也能拉一把。"
三人在冰坡上缓缓挪动时,落子霖的手指始终攥着银锁。
她想起师傅说云株挑人,想起千和悦断气前的眼睛,想起华子月塞给她的冻疮膏,突然明白所谓"执念",或许不是对杀孽的恐惧,而是对"活着"本身的贪念——贪念着能和这些人一起晒晒太阳,贪念着能替华子月熬碗热粥,贪念着能给牧云歌绣双新鞋。
"到了!"夜澜风的声音突然响起。
落子霖抬头,只见前方有个黑黢黢的洞口,洞口垂着冰锥,在阳光下闪着幽蓝的光。
那是老医书里记载的"寒魄窟",云株就生在窟底的千年冰床里。
她深吸一口气,解下毛氅递给牧云歌:"里面更冷,你们在洞口等我。"
"不行。"夜澜风按住她的手腕,"要进一起进。"
牧云歌己经把毛氅重新裹在她身上:"悦姐说过,阿霖的命比我们金贵。
要冒险,也是我们先上。"
落子霖望着两张被冻得发红的脸,突然笑了。
她抽出袖中的竹簪,那是师傅刻的"平安",此刻正贴着她的心跳。
她把竹簪递给夜澜风:"要是我没出来......替我交给华子月。"
"胡说什么!"牧云歌瞪她,却悄悄把自己的匕首塞进她手里,"这刀淬了我新配的麻药,冰棱兽怕这个。"
落子霖握着匕首,转身走进冰窟。
洞里的寒气像针一样扎进骨头,她却觉得从未有过的清醒。
石壁上结着冰花,映得她的影子忽长忽短。
走了约莫半柱香,她终于看见那抹红——在幽蓝的冰床里,一株根须如血的植株正缓缓舒展,像是在迎接她的到来。
她蹲下身,指尖刚要碰到云株,脑海里突然闪过无数画面:七岁时跪在药炉前偷陈皮,十三岁时第一次握淬毒匕首,十七岁时千和悦替她挡刀......最后定格在山脚下,华子月举着冻疮膏的身影。
"我要做个平凡人。"她轻声说,像是对云株,又像是对自己。
当她的手指触到云株的瞬间,冰床突然发出细碎的裂响。
落子霖猛地后退,却见云株的根须正渗出红色的汁液,缓缓融进冰里。
她想起师傅的话:"执念太深的拿不到。"可此刻她心里没有恐惧,只有释然——或许云株不是关键,关键是她终于敢承认,自己想要的从来不是洗去杀孽,而是站在阳光下,和在乎的人一起活着。
冰窟外,夜澜风正贴着石壁听动静。
牧云歌攥着麻绳,指节发白。
突然,洞里传来落子霖的笑声,清清脆脆的,像山涧里的泉。
"找到了?"夜澜风立刻要往里冲,却被落子霖的声音叫住:"等等!"
她从洞里出来时,手里捧着块冰坨子,上面沾着星星点点的红。
牧云歌凑近看了看:"这是......"
"云株化了。"落子霖却笑得眉眼弯弯,"但师傅说过,没执念的要它做什么?
我现在觉得,不用云株,我也能做个平凡人。"
夜澜风望着她发亮的眼睛,突然明白所谓"抉择",从来不是在杀与不杀之间,而是在"敢不敢"之间。
他伸手替她拍掉肩头的冰屑:"那我们下山吧,华大哥他们该等急了。"
山脚下的草棚里,华子月正往炭盆里添柴。
柳鸿鹄掰着桂花糕喂阿团,柏不唯擦着长弓,三双眼睛都望着雪山的方向。
首到那抹青灰色的身影出现在冰坡上,三人同时站了起来。
"阿霖!"柳鸿鹄的声音裹着哭腔,"我们还以为......"
"以为我被雪豹叼走了?"落子霖翻身下马,把冰坨子塞进华子月手里,"哥,这东西能入药,你收着。"
华子月接过冰坨子,却先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指凉得像块玉,他立刻把她的手揣进自己怀里:"冷坏了吧?
草棚里有热姜茶。"
众人簇拥着往草棚走时,落子霖回头望了眼雪山。
阳光正穿透云层,照在冰棱上,像是撒了把碎金子。
她忽然想起师傅临终前的话:"阿霖,杀手的命是刀尖上的雪......"可此刻她觉得,自己的命更像雪山上的云,风往哪吹,就往哪飘——只要身边有这些人,飘到哪都是归处。
草棚里,柏不唯正往陶壶里倒姜茶。
柳鸿鹄把最后一块桂花糕塞进阿团嘴里,突然说:"要是阿霖真开了药铺......"
"我去当药童!"柳鸿鹄眼睛发亮。
"我给她磨墨。"华子月笑着接话。
"我教她认草药。"柏不唯难得露出笑意。
夜澜风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望着落子霖被炉火映红的脸,轻声说:"我守着药铺的门。"
落子霖低头抿茶,茶水的热气模糊了眼睛。
她知道,有些答案不用急着找——只要这些人还在,无论她选哪条路,都不会是孤身一人。
山风卷着松涛掠过草棚,远处传来阿团的叫声。
华子月添了把柴,火星子噼啪炸开,照亮了每个人脸上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