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旬日，废太子府邸忽起火龙噬天。那夜子时三刻，朱雀大街角楼望火的军士瞧见东南方赤云压城，但闻雕梁画栋毕剥作响间。
及至五城兵马司破开焦黑兽环，那阖府上下竟无一人得脱火海。
残冬朔风掠过琉璃瓦，刑部朱批刚下，废太子府那场蹊跷大火便有了定论。
是府中西席纵火，隆安帝大怒下诏，诛杀其九族。
诏令传出文武百官噤若寒蝉，御史台门前谏鼓都蒙了层霜。
养心殿里嘉景帝捧着钧窑天青釉茶盏，只觉寒气自脊椎窜上天灵盖："夏守忠——"声线劈了岔："父皇那日微服，究竟为着哪桩？"
夏守忠伏在满地碎瓷里抖如筛糠："奴才...奴才委实不知..."
嘉景帝垂眸落在密折"内廷"二字上，朱砂批红刺得嘉景帝眼底生疼。
玄真观禅院内，贾敬手中犍槌快速敲着紫檀木鱼。往生咒念到"南无阿弥多婆夜"时，忽见供桌烛火"噼啪"爆出朵灯花，恍惚映出故人眉眼。
老道手中《太上洞玄灵宝救苦妙经》"哗啦"坠地："非是老臣背主，实乃宁荣二府不可亡在..."
朔风卷着纸钱在素帷间翻飞，义平亲王金丝楠棺椁前，老太妃翡翠护甲划过棺上行龙纹："埒哥儿..."
泪珠子砸在"平"字纹上，洇开点点斑驳，"原是个顶顶伶俐的，怎的成了太子便成了糊涂种子了？"说到此处哽咽的说不下去，赢瑜忙搀住老妪颤抖的身躯，往一旁扶去。
待扶到紫檀嵌螺钿圈椅坐定，老太妃捧着定窑白釉茶盏忽又哽咽："那些个侍卫莫不是纸扎的？西席..."鹤头杖顿地三响，惊得灵前白幡乱颤，"几个穷酸措大竟烧了亲王府邸！"
这话似把盐撒在满堂人的心口，但见几个王爷也唬个半死，众人鹌鹑似的缩着脖颈，三跪九叩后提着袍子蹑足而退。
净道鞭裂帛般的九响刺破灵堂肃穆，嘉景帝明黄龙纹袍角扫过满地纸钱，恍若金乌坠入雪地。
待为这皇兄上了香，嘉景帝转来给老太妃请安。
老太妃枯枝般的手猛然攥紧鹤头杖，浑浊老泪在皱纹沟壑里蜿蜒："折煞老身了，可当不起你们这些个皇帝请安，瑜哥儿速速扶我出去！"赢瑜但觉臂弯里的身躯轻似纸人。
嘉景帝垂手立在白幡阴影里，冕旒垂珠遮掩着眼底波澜。
待那袭素缟消失在朱漆大门外，方对着棺椁轻叹:“老祖宗说的不错，皇兄能想出刺架，实是个糊涂种子”。
太极宫檐角铜铃忽被朔风卷起，伽楠念珠在玄色袖笼里滞了一滞，终究又缓缓轮转起来，却再为那龙子拨过一颗。
首到义平亲王的棺椁入了皇陵，也未见到这位上皇露面。
扬州城暮色染透瘦西湖，道恒正在鸡鸣寺古柏下饲鸽，忽见碧眼玉爪的信鸽扑棱棱落上肩头。
剥开蜡丸密信时，老和尚转着菩提佛珠的手陡然顿住："阿弥陀佛..."紫檀佛珠在"上皇无恙"西字上碾过:"这般棋局漏着，倒似小儿抓周摆的玲珑局。"
忽又捻须轻笑："可偏生...替他人裁了件龙袍。
赢瑜着素衣持着食盒趋赴太极宫时，月色如霜泼洒在九重宫阙，禁军甲胄映着冷月，恰似银龙盘踞丹墀。
戴权躬着虾米腰碎步相迎，拂尘扫过青石阶上细雪："殿下仔细脚下滑。"
殿中死寂更胜荒冢，往日穿梭的宫娥太监以不知踪影。
绕过十二扇紫檀屏风，但见碎玉乱琼铺陈满地，案头道卷如折翼鹤群零落尘埃，丹炉倾颓，朱砂如血渍染金砖。
老圣人闻声回首，赤目如炬似要焚尽万物，待看清来人方敛了凶光，喉间滚出沙哑："瑜哥儿，近前来。"
赢瑜方挪前去，戴权早知机退至殿外，大红衣袍隐与蟠龙柱后。
"坐。"老圣人广袖扫开满地狼藉，竟露三分笑意："这泼天富贵当真惑人心智？竟连弑父的勾当也做得！"
赢瑜只觉脊骨浸在冰窟里，强笑道："皇祖父圣明烛照，岂会不知此乃奸人构陷之局..."
话音未落，便听老圣人冷笑："奸人？这奸人流的可是朕的血！"
赢瑜额角冷汗滑入衣领，忽觉下颌一凉——竟是老圣人以铜柄麈尾挑起他面庞："你那玄衣卫的耳目，倒比朕的内挺还灵通？"
麈尾银丝扫过喉结，赢瑜喉头滚动："孙儿惶恐..."
老圣人忽扔了麈尾大笑:“怎的？怕朕烧了你的王府？”
赢瑜摇头如拨浪:“儿臣怎会如此想。”
老圣人复又问道："那就是专为讨骂来的不成？"
赢瑜忙揭开身旁剔红食盒，捧出个钧窑天青碗："儿臣听闻皇祖父胃口不好，特做了碗清面。"
老圣人凝望那清汤里浮着的葱碎，竟怔了许久，待银箸挑起三两根。
忽见赢瑜眼波灼灼似星子："皇祖父觉着滋味可还爽利？"
"尚可。"老圣人面无表情的咀嚼着："怎的不见你动箸？"
赢瑜己自食盒下层取出碟子，芙蓉糕上印着慈宁宫独有的五福纹："孙儿用这个便好。"
忽见老圣人眼角青筋突跳，将面碗重重推来："不将它啖尽，你走不出太极宫！"
鎏金烛台上龙涎香雾袅袅，映得祖孙身影在九龙壁上纠缠如戏。
老圣人拈着碟中芙蓉糕，眼尾余光瞥见赢瑜对着青玉碗皱眉——那碗阳春面清汤寡水，倒映着少年亲王苦脸。
"瑜哥儿可觉朕心狠如铁？"苍老嗓音忽破寂静，惊得赢瑜银箸尖上的荷包蛋坠入汤中，溅起的水花打在碗托上。
少年偷眼觑去，正撞上老圣人鹰隼般的目光，只得硬着头皮道："皇祖父连...连那些黄口稚子也..."
"哈哈哈哈！"老圣人忽的大笑几声问道"不若送你去与他们作伴？"
这话惊得赢瑜险些掀翻面碗。
老圣人伽楠念珠在枯掌间转得飞快："朕许你见见你的那些侄儿们。"
赢瑜头摇得乱舞："孙儿近日犯了眼疾，实不宜去见..."
老圣人将茶盏重重搁上桌案："不过是去皇陵祭祖，倒似要送你进酆都城！"
忽又长叹一声："朕给过他三次机会...第一次在祸乱后宫，第二次私藏甲胄..."枯手猛然攥紧念珠："第三次竟要杀朕！朕能留他妻儿一命己经够仁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