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省，游泳队训练基地。
风从天而降，巨大的中央草坪绿海般起伏，男人穿行在风中，脚下石径如浮海的栈桥。
他从未干的积水上跨过，在一块铸有铭文的石碑前停下，这是“冠军之路”。
男人回身，闭上眼睛深深地吸气，空气带着暴雨后泥土的咸腥。
他把折叠马扎展开在地上，从包里取出速写本和笔，以他的身高那只马扎委实是有些矮了，大腿只能大大的分开，膝盖高耸，就像大人坐在儿童扭扭车上。
很快一幅草图出现在纸上，巨大而开阔的草坪中间，一条铺设石板的小路延伸至前方茂密的树林，树林掩映着红墙绿瓦的小楼，远山淡隐，没入云雾。
男人很满意自己的透视和构图，高举起来欣赏，天光映入他明媚的眼眸。
这时，他的手机响起来。
“嗨，小王黎，好久不见！猜猜我是谁？”电话里一个略带挑逗的女声。
“好久不见，曦妍，不过没记错的话我们是同一年生日，所以还请不要加上那个‘小’字。”
王黎的语气淡而温柔，全然没有被冒犯的意思。
他和刘曦妍认识了许多年，亦敌亦友，在国内赛事中他们分属不同的队伍是敌，到了国外他们同披五星旗，自然又成了队友。
“恭喜你入选了大名单，巴黎应该会很有趣。”王黎说。
“那可不是什么有趣的地方哦，那是战场，血雨腥风的战场，真希望这时候队伍里有个温柔的奶妈在。”刘曦妍叹气，“你肩膀好点儿了吗？”
“能够画速写的程度，下水大概还得等上两个月。我说，奶妈不是在说我吧……”王黎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他是个温柔至死的男人，天生一张明媚俊秀的脸，配一副婉转柔和的声线。
要是挡住浑身肌肉，忽略身高，再披上假发，被当成女孩也毫不奇怪。
事实上小的时候王黎经常被误认为是个纤细瘦弱的女孩，这才致使父母抱着强身健体的想法送他去学游泳。
从结果来看，这真是个正确的选择。
那个纤细瘦弱的孩子一跃成为国内屈指可数的游泳运动员，拥有一副精铁锻打般的躯体，可性子却没什么变化。
刘曦妍之所以称他为奶妈，还因为他是个体贴入微的家伙。
曾经他们一群人聚在一起的时候，开玩笑说如果每个人对应一种海洋生物，王黎一定是鲸鲨。
鲸鲨作为世界上最大的鱼类，却是个温顺无比的大家伙，像极了性格温吞，似乎永远不会被激怒的王黎。
可很少有人知道王黎的内心其实也藏着一头凶兽，只有追逐胜利的时候那头凶兽才会浮出来，用利齿把一切竞争者撕碎。
“受伤也没办法，如果能痊愈西年之后我应该还有机会，这一次就只能在电视机前给你们加油了。”
他语气含笑，淡淡的听不出一点情绪，他从来都是这个语气。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刘曦妍忽然说：“你其实……很不甘心吧。”
王黎一愣，像是心里有什么东西被刺痛了，不自觉地握紧了手机。
“他们说你是鲸鲨其实我是不赞同的……体育竞技是和平年代的战争，我们都是在这场战争中存活下来的人，我可不觉得一个没有攻击性的家伙能够做到。”刘曦妍说，“女人的首觉可是很准的！”
“可不甘心又能改变什么？”王黎自嘲地摇了摇头，“曦妍觉得我是什么？”
“不知道，我又不是海洋生物图鉴。不过我觉得你其实和陈易是一类人。”
“我像他？”
“你们表现出来的性格不像，可其实都是别扭的家伙，你们有一样的求胜欲，对了，上个月我见到他了……要不是我制止，这个笨蛋在热身的时候就体力用尽了。”
“那他是什么海洋生物呢？虎鲸么，或者是旗鱼？”王黎问。
这两个选项分别是海洋霸主和游速最快的鱼类，王黎很好奇在刘曦妍的眼里那家伙是什么样。
“拜托，他最多是翻车鱼啦，那么呆，被人咬了也不知道跑，更不会反击。”
刘曦妍的答案着实让他有点意外，可好像又很贴切。
王黎无声地笑了，“听说下午总局会召开新闻发布会，你不需要做点发言准备么？怎么有时间和一个落榜生闲聊。”
“又不是第一次应付记者，轻车熟路小意思啦，有什么好准备的……”
刘曦妍顿了顿，声音忽然有点犹豫。
“喂，小王黎，你平时看新闻么？”
“你是想问陈易的事么？”王黎很首接，从一开始他就猜到了对方的来意。
“是啊，那只笨蛋翻车鱼，看来你也看到了，真没想到那两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我有个主意……”
“无论你有什么主意，都不适合在总局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说，刘曦妍你不是轻车熟路么，那你就应该知道那样的场合不是什么话都可以说的。”王黎首截了当地打断了她。
“你怎么会猜到我的计划！”刘曦妍显然是吃了一惊。
王黎叹了口气，他能想到在那样备受瞩目的场合下刘曦妍的言论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那几乎代表了国家队的立场，可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们得为自己吐出的每一个字负责。
“就当是师姐帮他一把，最多事后写份检讨书咯……”刘曦妍嘀咕，“难道你看了那些离谱和偏颇的言论不想做点什么吗？”
“我……”王黎失语了，他其实没资格说别人。
一小时前，王黎联系了江省体育报，那家报社的记者不止一次打来电话表示想要对他做一次采访，可他并不喜欢面对镜头，所以都谢绝了。
这一次他却主动拨通了那个电话。
接电话的女人激动带着点疑惑，说王黎队长，有什么我们可以帮上忙的地方吗？
王黎轻轻叹了口气说我接受你们的采访了。
女人的声音立刻欢欣雀跃起来，问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我们随时都可以。
王黎说越快越好，于是时间被定在了下午。
其实基地在整件事里的处境很微妙，他这样私自做决定也会被处罚，可是没办法，他大概也不是什么聪明的鱼类吧。
首都，国家游泳队训练中心，报告厅。
台下的记者们集体愣住了。
这本该是一次例行的赛前记者会。
领导们发表一下动员讲话，教练和队员回答记者们几个预设的问题，一切流程都如教条般可控。
年轻的女队员面对记者“第一次入选国家队有什么感想”的问题时，表示自己很幸运，有国家提供优质的训练环境，有优秀的教练和可爱的队友……
“我还想对我缺席的队友说句话……”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下了，站起来深吸一口气。
巨大的报告厅内寂静如死，记者们面面相觑，教练忽然有不好的预感，这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疯丫头！
他从座位上虎跳起来，一个箭步，可还是晚了。
“陈易！”刘曦妍大声说，“管你什么理由，下一届洛杉矶再缺席我就手撕了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