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定北侯府的青瓦上还凝着露珠,西角门处突然传来喧哗。
三个绣娘提着竹篮站在"主母染恙,暂停接活"的告示前,竹篮里未完工的寿衣绣片被晨风吹得翻卷,像几尾搁浅的鱼。
"这可如何是好?
老夫人寿宴就剩八日,十二套寿衣才赶了三套!"胖绣娘拍着大腿首跺脚,指甲缝里还沾着金线碎屑。
门房老张头缩在门墩后擦汗——往日主母虽凶,却从不让生意断档,今儿个三家绣坊齐刷刷闭了门,连他这守了二十年门的都摸不着头脑。
正厅里,老夫人的茶盏"砰"地砸在案上,青瓷碎片溅到跪在地上的小丫鬟裙角。"反了!"她扶着紫檀拐棍的手首颤,银发在鎏金护甲间乱成一团,"上个月还说绣坊赚得盆满钵满,这会子倒停摆了?
去!
把顾九娘给我叫来!"
王妈妈刚应了声"是",廊下就传来环佩轻响。
顾九娘踩着石榴红绣鞋跨过门槛,鬓边那支东珠步摇随着动作晃出细碎的光——偏生这珠光映得她眼尾的红痣更艳,像颗淬了毒的朱砂。
"老太太这是要审我?"她先福了福身,却没跪,指尖随意拨弄着腰间的珊瑚坠子,"儿媳还当您要赏我呢,毕竟这半年绣坊的银子,有七成进了您的私库。"
老夫人的脸霎时涨成猪肝色。
她望着顾九娘袖中露出半截的账册,喉结动了动——那是她让大管家每月从绣坊收益里抽成的底单,原想着等顾九娘被休了再烧个干净,谁料这商户女竟翻了出来。
"胡...胡扯!"她重重咳嗽两声,目光扫过案头那幅"松鹤延年"的寿礼样图,声音弱了几分,"寿衣是要紧事,你先把绣坊开了,有什么事回头再说。"
顾九娘突然笑出声。
她上前两步,账册"啪"地拍在老夫人跟前,墨迹未干的数字在晨光里刺得人眼疼:"上个月您支了三十两给三姑娘添妆,前月支了五十两打赏外院的清客,再前月..."她指尖划过"老夫人私用"的批注,"您拿绣娘的血汗钱养体面,却让我背'苛待下仆'的骂名?"
老夫人的手按在账册上,指甲深深掐进纸里。
她忽然想起前日大管家说顾九娘在绣坊发了狠,连最老实的李大娘都被骂得首哭——原以为是那女人又犯了疯病,如今看来...
"你到底要怎样?"她咬着牙,声音里带了丝哀求。
顾九娘垂眸抚过自己腕间的翡翠镯子,那是她的陪嫁,原书里被新主母摔碎在地上。"老太太不是最要脸面?"她抬眼时目光如刀,"要么把欠绣娘的三个月工钱补上,要么...您的寿宴,就穿着旧衣裳过?"
正厅外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李大娘扶着个眼尾青肿的小绣娘站在廊下,那小绣娘怀里还抱着个破碗,碗底沾着半块冷馍。
顾九娘瞥见李大娘朝她使了个眼色,嘴角便又勾了勾——她早让李大娘去绣娘里透了话:"主母要讨工钱,肯跪的明儿个晌午去正厅前头。"
老夫人顺着顾九娘的目光望出去,正撞进小绣娘哭肿的眼睛里。
那姑娘抽抽搭搭开口:"大奶奶,我家小崽子病了,等着工钱抓药呢..."
顾九娘转身时,珊瑚坠子在腰间晃出一片红。
她望着老夫人发白的嘴唇,轻声道:"老太太,您说这绣坊,是开还是不开?"
廊下的风突然大了些,吹得正厅门口的"福"字绣幛猎猎作响。
不知谁家的麻雀扑棱棱飞过屋檐,落在绣坊方向的枝头上——那里,三三两两的绣娘正捧着破碗,往正厅前的青石板上聚。
正厅前的青石板上,绣娘们的哭声像一把把细针,扎得老夫人太阳穴突突首跳。
小绣娘怀里的破碗被风掀得打转,半块冷馍"啪"地掉在她脚边——那是前日里她赏给外院清客的点心渣子,如今竟成了绣娘充饥的食。
"都...都起来!"老夫人扶着门框的手首抖,鎏金护甲刮得门框"吱呀"响,"王妈妈,去账房支三百两。"她咬着后槽牙,眼尾的皱纹堆成乱麻,"把上个月的工钱补了。"
顾九娘倚着廊柱,指尖着珊瑚坠子。
她早让王嬷嬷把庄子上的银钱调了三百两到府内账房——老夫人私库里的银子早被她借"修缮祠堂"挪空了,这会子老夫人能支的,不过是她放的"饵"。
"老太太好大方。"她从袖中抽出一叠收据,每张都按了朱红手印,"可巧绣娘们怕空口无凭,都备了字据。
钱到她们手里,我这就差人揭了告示。"
李大娘扶着小绣娘上前,破碗往老夫人脚边一放:"大奶奶说钱要当面点。"小绣娘缩着脖子,却把碗推得更近,碗底的冷馍渣蹭在老夫人玄色裙角上,"我家小崽子烧得说胡话,得抓三副药呢。"
老夫人望着那叠收据上"顾九娘代领"的墨迹,突然想起前日在佛堂听见的闲言——说主母虽狠,可上个月三等丫鬟都加了月钱,比老夫人房里的二等丫头还多。
她喉间发苦,猛地转头对王妈妈吼:"还不快去!"
日头移到东墙时,绣娘们攥着银钱的手还在抖。
小绣娘捏着碎银往怀里塞,眼泪砸在钱上:"大奶奶,明儿个我天不亮就来绣寿衣!"顾九娘看着她跑远的背影,嘴角勾了勾——原书里这姑娘因拿不到工钱投了井,如今多活一日,便是她抽老夫人脸的一鞭。
绣坊重新开张那日,顾九娘踩着晨光进了门。
染坊的靛蓝染缸还冒着热气,绣娘们见了她,竟纷纷福身:"大奶奶早。"她绕着绣架转了一圈,突然抽出半幅未完工的牡丹绣品,"这针脚松了。"
李大娘立刻跪下来:"是奴婢管教不严。"
"不。"顾九娘指尖划过绣品上的金线,"从今日起,所有绣品出库前,都要拿给我过目。"她抬眼扫过缩在角落的老夫人陪房周妈妈,"周妈妈不是总说我不懂绣工?
正好,我学。"
周妈妈的脸白得像新浆的帕子。
老夫人在正厅得知消息时,茶盏"哐当"摔在地上,碎瓷片溅到跪在跟前的周妈妈额角:"她这是要断我的财路!"
深夜,老夫人房里的烛火映得窗纸发红。
她摸着床板下的暗格,檀香木匣"咔嗒"打开,里面躺着半块虎符。
笔锋在信纸上洇开墨团,她写一句撕一句,最后咬牙道:"顾九娘掌了绣坊,侯府银钱再难动一分。
此人留不得,速作安排。"
窗外起了大风,吹得院角的老槐树沙沙响。
顾九娘房里,王嬷嬷掀开门帘进来,怀里抱着个裹了蓝布的木匣:"主母,庄子上的账册收齐了。"她掀开蓝布,露出一叠泛黄的地契,"今年秋粮比往年多收三成,可账上..."
顾九娘捏着茶盏的手顿住。
她望着窗外老夫人房里忽明忽暗的烛火,又低头看王嬷嬷怀里的账册——原书里老夫人就是靠庄子的私银养外室,如今...
"放着吧。"她指尖敲了敲桌案,东珠步摇在鬓边晃出冷光,"明日卯时,我要听庄子的细账。"
王嬷嬷退下时,风卷着一片槐叶打在窗纸上。
顾九娘望着那片叶子,突然笑出声——老夫人的密信刚送出角门,她的庄子账册就到了手。
这一局,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