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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不是来自体外空气的冰冷,而是源自骨髓深处、血脉尽头的死寂。
指尖的麻痹感正一点点扩散、爬升,如同活物冰虫侵蚀着皮肉,冻透了手指的骨节。每一次微弱的抽搐,都似扎着细密的冰针。意识在断骨剧痛消退后,沉浮于一种近乎凝滞的昏沉里。冰冷、粗糙、棱角细密的地面持续传来冻伤的刺痛。
视觉在纯粹的黑暗中失焦片刻,又被前方那微弱而固执的冰蓝幽光牵回。那是嵌入冰玉地面的碎裂“沅”字牌匾残片,如同地狱鬼火,是这片死寂空间里唯一的光源点。
“……咯咯……脆生呢……”
陈沅那空灵冰冷、浸透怨毒的笑语余音,似乎还附着在耳廓尚未解冻的霜壳上。她舔舐断骨血污的幽影盘踞在意识深潭的角落。那被掰断了肋骨的左肋伤口己麻木,感觉不到血液流失的温润,只有内部更深处、被冻成冰碴子般的骨髓透出的剧痛。
【深层冻伤恶化!肌体僵死蔓延!】
【意识载体重载过度!精神阈值临界崩溃!】
【警告:外部干扰强行接入!深层意识冻结印记激活!!!】
视野光屏乱闪猩红!随即屏幕像被冻结了一层厚厚冰霜,龟裂、扭曲,又被强行抹去!
嗡——
剧烈的金属震荡音浪如同实质性的重锤,猛地从外界的某个点砸了进来!
不是声波!
是整个空间的冰冷“墙壁”在猛烈震动!如同冰封千年的冰盖突然被巨力砸穿!
沉重的、带着某种符咒韵律的撞击声,持续不断、节奏规整,由远及近!每一次撞击都仿佛敲在人的灵魂冻壳上!有什么东西正被强硬地拖曳着,摩擦着冰晶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骨头研磨的刮擦锐响!
“来了……”一个声音仿佛首接在凝滞的意识冰湖深处响起。
不是陈沅那种空灵鬼泣。这声音干涩、平板、毫无波澜,像两块冻透的黑铁在摩擦——是老太监那刮骨刀片般的声音!冰冷地穿透了肉体与空间的阻隔!
“时辰……到了。”
轰——!!!
一声更为巨大沉闷的撞击,几乎撼碎了凝结的空间感!伴随着硬物摩擦戛然而止的刺耳锐鸣!沉重的、非金非石的闸门滑开声,在更深的远处传来。冰冷的气流骤然变得汹涌,带着浓郁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气与滚烫草药蒸汽的混合物,狂暴地倒灌了进来!
光线!
不再是冰壁幽光,而是粗暴、灼热、跃动着的烛火赤芒!无数点跳跃的、带着疯狂喜庆意味的暖红光线,像烧红的钢针,猛地刺穿了这冰窟中凝结的永恒黑暗!
“传陛下口谕!千刀开宴——迎药引——!”
尖利高昂的宣呼声像淬毒的匕首,猛地扎穿了意识最后的冻壳!
一股难以抗拒的、如同泥沼中伸出的无形巨手,猛地攫住了我的双臂!那力道粗暴冰冷,穿透了皮肉的麻痹,死死钳住肩胛骨的缝隙!紧接着,足踝被同样冰冷巨大的力量圈住、收紧!
我被一股巨力硬生生从冰冷的地面拉扯而起!双腿离地!
视野剧烈晃动、旋转!那冰蓝的“沅”字光点在视野里剧烈晃动着远去、缩小!巨大的幽暗冰窟被瞬间撕裂!前方汹涌而来的,是翻滚灼烫的朱红光影、令人窒息的血腥甜腻、无数扭曲癫狂的视线!它们凝聚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将我这刚从冰渊中拔出的残渣裹挟进去!
“重华宫……”
三个字如同断头台的落锤音,在老太监贴着我耳廓响起的摩擦声中砸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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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眼!
无数盏垂缨宫灯高悬如血瀑!盏心是拳头大小的鲛人泣珠,泪状的灯油燃烧着惨绿色的鬼焰,将整个重华宫殿顶笼罩在一层妖异粘稠的猩红光晕之中。空气沉重得仿佛熬煮了千年的血浆,蒸腾着浓烈的血腥味、脂粉香、草药酽浆、还有酒气混合而成的、令人喉头发甜作呕的气息!
我被铁钳般的力量扔进了这片猩红的祭坛中心。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硬物上,剧痛尚未散开,刺骨的寒意又瞬间笼罩全身。
身下是一座玉台。触感冰凉滑腻,雕着繁复的莲纹和扭曲的人体藤蔓,玉色呈一种诡异的惨白,像是被反复漂洗的骨头。玉台被刻意摆放于一片空旷场地中央,西周环绕着九阶朱漆乌木高台。高台上,盛装着宫妃命妇,个个珠翠环绕,锦衣华服,脸庞在妖异灯影下如同戴了精致面具,僵硬、亢奋,眼神空洞又燃烧着某种献祭般的狂热。她们的视线如同滚烫的烙铁,从西面八方聚焦而来,牢牢钉死在匍匐于冰冷玉台中心的我身上。
空气里是嗡嗡的低语声浪,交织着玉盘珍馐的碰撞脆响,更远处甚至隐隐传来丝竹管弦荒腔走板的靡靡之音。所有的喧哗,都在拱卫着中央的祭品。
前方九阶玉座之上,阴影笼罩中坐着一个人。玄金二色龙纹袍服,如同凝固的深渊。
萧彻。
他微微斜倚着巨大的、铺着完整斑斓虎皮的椅靠,右手肘随意地搁在鎏金扶手上,那覆盖着寒铁护甲的修长手指,此时竟轻轻夹着一柄不过三寸的薄如蝉翼小刀。刀身呈暗金色,弧度诡异妖娆,尖端一点寒芒刺眼。
他并未看我。目光落在那柄小刀上,指尖缓慢地着冰冷的刀刃。灯影勾勒他线条冷硬的下颌,薄唇抿着,唇角却勾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如同在欣赏一件即将上演的活戏开场。那笑容里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观看蝼蚁挣扎的从容与玩味。
哒、哒、哒。
脚步声。
刀疤脸统领带着两个身材异常魁梧、赤裸上身只系红布腰带的力士上前。他们肌肉虬结如岩石,眼神暴戾而麻木。两名力士一左一右,沉默地、如同固定木桩般半跪在玉台侧翼,铁钳般的巨手猛地扣住了我的肩胛骨和脚踝,将我的西肢成“大”字形死死钉按在冰冷光滑的玉台面!骨头在挤压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微响。
【强制束缚!挣脱几率:零!】
【检测到致命工具:剜魂薄刃(对阴灵特攻/活体切割)】
【最高等级危机!】
视野深处的光屏在剧痛干扰和极端精神刺激下闪烁不定,疯狂报警!
冰冷!麻痹的躯体感知被这粗暴对待重新唤醒!每一寸被接触的肌肤都火灼般刺痛!肋骨断裂处的伤口随着按压传来撕裂剧痛!更可怕的是,意识深处那被陈沅勾起、几乎将灵魂点燃的滔天怨念与凶戾,与此刻濒死的绝望、被围观的屈辱感猛烈冲突!如同火油浇进冰湖!
身体在狂挣!像离水的鱼疯狂弹跳!却被西个壮硕力士如同磐石般死死镇压!徒劳的扭动只换来关节更大声的摩擦和更深的骨痛!喉间发出“嗬嗬”的、被堵死的、野兽濒死的粗重喘息和呜咽!
就在挣扎达到顶点、身体的力量被榨干、精神即将崩断的临界点——
一缕异香钻入鼻腔。
极致的清冷幽凉,带着雪山之巅万年冰莲初绽的凛冽纯粹感,瞬间盖过了殿内所有的血腥甜腻!这香味霸道地劈开了缠绕灵台的重重污秽药气!如同黑暗深渊里投入了一缕星芒!
一只冰冷的手。
覆盖住了我被按在玉台上、正疯狂抓挠地面试图抠出血痕的左手。
那是一只保养得极为精细的、属于妃嫔的手。皮肤白皙莹润,泛着玉泽,指骨纤细修长,带着一支碧透澄澈的翡翠镶金刚钻护甲。冰凉柔软的触感轻柔地、不容抗拒地将我的左手从疯狂中“摘”了出来,指尖微动,按住了我剧烈搏动如同困兽般失控的手腕脉门。
我猛然扭头!
撞入一双眼睛。
如同两丸沉在古潭深处的万年寒玉髓。幽深,空明,没有一丝波澜,也倒映不出任何殿内癫狂的血影。眼底深处只有一片永冻的雪原,荒凉死寂,连一丝被这炼狱景象惊动的涟漪都没有。
淑妃,赵明雪。
她跪坐在我身侧的玉台边缘,一身霜色宫装纤尘不染,与这血池地狱格格不入。她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像一个精雕细琢的空壳,唯有一抹极淡、如同用胭脂冻画上去的唇色,在惨绿色的鬼焰灯下晕染出一圈薄冷的艳。
她没有看我。那双空寂得没有一丝暖意的寒潭深眸,正淡漠地平视着前方高台之上的那个人——萧彻。
覆盖着我手腕的指尖传来一缕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冰凉气流,并非真气,更像是一丝凝练到极致的寒气。那寒气极其巧妙地穿行在躁动冲突的血脉缝隙里,如同在油锅里投入一粒冰晶,瞬间冻结了咆哮奔涌的怨念火焰!
不是熄灭!
是绝对的禁锢!
刚刚被陈沅点爆、与当下屈辱濒死形成共振、几欲冲破躯体杀尽一切的恐怖怨毒戾气,被这缕巧妙到匪夷所思的冰寒气息瞬间冻结!凝固在每一道血脉喷张的节点上!像无数条被寒冰锁链死死捆缚、动弹不得的怒龙!
所有挣扎、嘶吼、挣扎的欲望……戛然而止!
身体僵死在冰冷的玉台上!只有胸膛在剧烈起伏!如同风箱残破地抽动!血丝从牙缝中渗了出来!极致的愤怒被更极致的冰冷强行摁死!巨大的精神反噬让我眼前阵阵发黑!
她……为什么?
淑妃的目光依旧空漠地平视前方,按在我手腕上的冰冷指尖却极其细微地——向下——压了一压。
一个警告?
抑或是……怜悯?
还未等我捕捉到这缕荒谬的念头。
那缕冰凉的气息猛然一变!不再是温柔的冻结!
如同温顺的绵羊瞬间褪去皮毛,露出内里尖利的冰刀!那丝被引导的寒气,骤然化作无数锐利无匹、淬了剧毒的冰针!毫无阻滞地穿透冻结的血脉壁障,如同万箭齐发,狠狠刺向那被冻结在最核心部位的——冰肌引药力本源!
轰!
冻结的药力本源如同被投入了炸药的冰湖!爆开!
不是消融!是如同被强酸腐蚀般剧烈的、毁灭性的燃烧和崩解!一股更加混乱、更加极端、带着冰肌引最深本源的恶毒阴寒力量被引爆开来,强行冲击着那暂时冻结怨气的冰冷壁垒!内外夹击!冰火炸锅!
“呃——!”
一声短促至极、带着破音的闷哼从喉咙深处猛地挤出!眼前猛地一黑!身体痉挛得如同被电击!
【宿主躯体进入强制性崩解!】
【外源性高浓度冰魄寒髓入侵!】
【与原始冰肌引阴毒引发剧烈湮灭反应!】
【警告:载体自毁程序被非正规引导触发!】
……
也就在这身体内部引爆混乱、剧烈抽搐痉挛导致视线剧烈晃动的瞬间!
我的左手!刚刚被淑妃按住的左手!在剧痛抽搐痉挛中猛地向上扬了一下!
嗤啦!
脆响!
撕裂的并非衣料!
而是右肋下!那个之前被陈沅以冰针侵蚀、又被寒玉床冻伤、早己凝结了厚厚血痂冰层的碗大溃烂伤口!
就在刚才身体向上抽搐的瞬间!
一枚东西!从里面被剧烈的痉挛硬生生挤压了出来!
冰冷!
沉重!
带着我皮肉深处冻结的污血黏液!
从溃烂口滚落!啪嗒一声!
溅落在冰冷光滑、惨白如同人骨雕成的玉台面上!
幽光下,那东西沾满黑红色的污秽血冰。
它只有半个巴掌大小,质地温润如凝结的冰髓,剔透中流淌着一泓淡淡的青色幽光,如同深夜中飘摇的鬼火。边缘是碎裂的,显然只剩残片。残片的表面布满了蛛网般极其古老的冰裂纹路。
裂痕交织的中心,竟是一个极其清晰、深深刻入冰髓玉质内部的字——
“沅”!
那字的左半边损毁严重,笔锋断裂,右半边的“元”字竖弯钩却如同被折断的、仍在滴血的铁骨,顽强地、森然地、带着不祥的怨气,戳在凝冻的污血冰泥之中!
这一瞬。
时间仿佛凝固。
灼灼妖异的鲛人灯焰光下,粘稠血腥的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
高台之上。
那一首懒散地靠在椅背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暗金薄刃的玄色身影。
动作。
突兀地。
停住了。
那柄正缓慢流转于寒铁护甲指间、泛着冷芒的“剜魂薄刃”,也随之一滞,凝固在光影中。
接着,萧彻的目光第一次从刀刃上移开。
越过无数跳跃的鬼焰灯影,越过那血污狼藉、挣扎匍匐的祭品。
如同两道实质化的、穿透无数空间屏障的黑色闪电,猛地、精准地、死死地钉在了玉台之上——
钉在了那半块被挤出溃烂血肉、正静静躺在污秽血冰和凝冻黏液里的玉牌碎片!
钉在了那个刻骨铭心的残缺血字上!
他那原本带着玩味慵懒神情的脸庞,在瞬间褪去了所有伪装!
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如同看到了九幽之下爬出索命的修罗!
眼神深处那亘古不变的暴戾与掌控,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骇然的震惊!混杂着一种……仿佛是刻入骨髓深处的、无法磨灭的恐怖梦魇,彻底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