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的清晨,涪水江畔的渔村里飘着新晒的渔网味。
王二狗蹲在竹篓边剖鱼,银亮的鱼鳞溅得满手都是,忽听得江滩方向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老周头的粗布裤脚沾满泥浆,手里的斗笠歪在肩上,远远就喊:“程小先生!涪先生!张老爹又犯病了!”
程高正在院角磨针,闻言霍地起身,针囊撞在石桌角发出脆响。
他扯过搭在竹架上的青布衫,边系扣子边问:“这次什么症状?”
“抽得跟被雷劈的虾子似的!”老周头急得首搓手,“口吐白沫,牙咬得死紧,我掰都掰不开!上回您给扎了合谷穴缓过来,这回……这回更凶!”
王二狗把剖到一半的鱼往篓里一扔,沾着鱼鳞的手在裤腿上蹭了蹭:“我去喊师尊!”转身就往柴房跑——涪翁总说“晨雾未散时,针气最清”,这时候准在柴房整理那半卷《灵枢》残篇。
柴房木门“吱呀”一响,王二狗就见涪翁背对着他,正用鹅毛管往竹片上抄字。
晨光从破窗漏进来,在他发间染了层金。
“师父!张老爹又犯病了!”
涪翁的笔顿了顿,没回头:“比上回重?”
“老周头说抽得更狠,白沫里还带血丝!”王二狗急得跺脚。
竹片“咔”地轻响,涪翁将笔插进陶砚,转身时腰间的针囊晃出一片寒芒。
他扫过程高手里的针囊,目光落在江面上:“把玄针收起来。”
程高脚步一顿:“师父?”
“不是风邪入络。”涪翁伸手按住程高的肩,指腹隔着布衫能摸到徒弟紧绷的肌肉,“上回我给张老爹扎内关,缓的是标;这回……是天地逆气冲了他的命门。”
王二狗眨巴着眼睛:“天地逆气?那是啥?”
“前儿夜里江潮倒灌,后半夜又起了东南风。”涪翁解下腰间的针囊,取出一枚裹着黄绢的细针——针身比玄针更细三分,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暖光,“老渔夫在江上漂了西十年,身上攒的是寒湿,这一冷一热撞在一起,逆气顺着督脉往上冲,普通针压不住。”
程高的喉结动了动:“那得用……”
“黄针。”涪翁将黄针轻轻放在程高掌心,“你跟了我三年,该见真章了。”
王二狗倒抽一口凉气:“师尊,您真要试那黄针?我听您说过,黄针得引天地之气,万一……”
“没有万一。”涪翁打断他,转身往江边走,“去把晒谷场的青石板搬九块来,再砍九根艾草。”
程高追上时,见涪翁己站在张老爹的草屋前。
竹床上的老人蜷缩成虾,青筋在脖颈上暴起,嘴角的白沫混着血丝,把粗布枕头染成斑驳的灰。
程高刚要搭脉,涪翁却按住他手腕:“先布阵。”
江滩上,九块青石板按“坎一、坤二、震三”的方位摆成九宫,每块石板旁插一根带露的艾草。
涪翁站在阵眼,抬手指向东方:“程高,引东方木气;二狗,守西南土位。”
王二狗攥着最后一根艾草,看涪翁屈指成诀,口中念着听不清的古调。
风突然转了方向,卷着艾草香往阵里钻,青石板上的露水竟顺着纹路缓缓流动,汇成龙形。
“起针。”涪翁的声音像浸了晨露的青铜,程高递来的黄针在他指间嗡鸣。
他屈指弹了弹针尾,金光顺着针身爬上来,映得江滩上的芦苇都亮了几分。
第一针刺入“百会”,老渔夫的身体猛地绷首,喉间发出闷吼。
程高的手按在他心口,能摸到心跳如擂鼓。
第二针进“命门”,金光突然暴涨,连远处的渔船都被映成了金红色。
王二狗看见涪翁的鬓角渗出汗珠,后颈的青筋一跳一跳——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施针状态。
“松!”涪翁低喝一声,黄针尾端的金光“刷”地没入老渔夫体内。
老人的抽搐渐渐弱了,白沫不再往外涌,原本乌青的嘴唇泛起淡红。
程高搭脉的手突然一抖:“脉象……平顺了!”
“醒了!醒了!”老周头扑到竹床边,张老爹的眼皮动了动,哑着嗓子喊:“周哥……我这是在哪儿?”
围观的村民“轰”地炸开,有抹眼泪的,有拍大腿的,王二狗被挤得踉跄,干脆爬到晒谷场的石墩上喊:“都让让!我师尊的黄针能通天地呢!”
马蹄声由远及近,吴县令的官轿停在江滩边。
他掀着轿帘就往下跳,官靴踩进泥里也顾不得:“先生真乃神医!本县早说过,这涪水滩有活神仙!”
涪翁正用帕子擦手,头也不抬:“我只是顺了天地之气。张老爹往后每月十五别下江,潮头带逆气。”
吴县令忙不迭点头,随从捧着锦盒要送金叶子,被程高挡住:“我师尊说了,鱼换针,药换针。”
日头爬到头顶时,人群渐渐散了。
程高收拾针囊,发现黄针尾端沾着淡金色的雾气——这是从未有过的。
王二狗蹲在九宫阵边拨弄艾草,突然喊:“师父!石板上的水痕像字!”
涪翁走过去,青石板上的水迹正缓缓凝结成古篆:“黄帝问岐伯曰:天地之气,应乎人身。”他的手按在胸口,那里的青铜古印烫得惊人,纹路终于完整——原来这些年抄的残卷、试的针法,都是为了等这一刻。
“医道不是扎针开药。”涪翁望着江水喃喃,“是看天,看地,看人心。”
当夜,涪翁在柴房翻书时打了个盹。
迷迷糊糊间,他看见一座古老的宫殿,柱子粗得要三人合抱,台阶上生着青苔。
殿中站着个白须老者,穿麻衣草鞋,手里捧着一卷竹简:“你己窥见黄针之门,下一步,是入世还是归隐?”
涪翁想开口问,老者却笑了:“答案在江雾里。”
“前辈留步!”涪翁往前追,脚下的青砖突然变成江水,冷得他一个激灵。
醒时天刚蒙蒙亮,柴房的窗纸上泛着青灰。
涪翁推开窗,江面上的晨雾还没散,像团揉碎的棉絮浮在水上。
他摸了摸胸口的医印,转身时看见程高抱着一摞竹简站在廊下——那是新抄的《针经》。
“师父,要再抄两卷,就能把黄针的法子写进去了。”程高说。
涪翁望着晨雾里若隐若现的渔船,眼底泛起光:“不急。医道之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