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闩断裂的脆响撞碎夜的寂静时,李柱国的三根银针己破指而出。
他站在案几后,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针囊上镀了层冷霜。
刺客撞开木门的刹那,他瞳孔微缩——来者共五人,最前面三个提刀的,后两个缩在阴影里攥着短弩。
这是要先以肉身破防,再用弩箭封退路的路数。
"膻中。"他舌尖抵着上颚,指尖的银针擦着程高耳际掠过。
三根细若蚊足的银芒精准刺入前三个刺客的胸口,三人刚跨进门坎的脚突然顿住,喉间发出破风箱似的闷响,踉跄着栽倒在地——膻中为气海,针入三息,呼吸便如被掐断的风箱。
程高的掌心沁出冷汗。
他护着王二狗退到墙角,火折子擦了三次才窜起火星。
烛火"啪"地绽开时,整个屋子亮如白昼,他看见刺客腰间的短刀映着光,刀刃上还凝着未干的血珠。"师父说他们要医典。"他默念着,玄针在指缝间转了个圈——这是师父教的"定惊式",能让发抖的手稳下来。
王二狗的牙齿还在打颤。
他缩在程高身后,裤脚的湿痕在烛火下泛着暗黄,那是方才蹲茅厕时被露水打湿的。
可当他看见倒在地上的刺客脖颈抽搐,看见阴影里那个没动的高个子刺客突然抬了抬下巴,后槽牙猛地一咬——他认出了,这是方才在院外树影里,唯一没踩断枯枝的人。
"小心!"程高的喝声混着刀风炸响。
高个子刺客动了。
他先前缩在最后,此刻却像条滑过水面的黑鱼,脚尖点着倒地刺客的脊背掠起,短刀斜劈向李柱国的咽喉。
刀光映得他脸上的青铜面具泛着冷光,只露出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那双眼尾有道极深的疤痕,像条爬向鬓角的蜈蚣。
李柱国不退反进。
他右手的针囊"唰"地抖开,十二枚赤针跃入掌心。
针身泛着暗红,像浸过刚凝固的血,那是玄针境才有的"赤焰灼邪"。
短刀离他咽喉还有三寸时,他手腕一翻,两枚赤针分别刺向刺客的"肩井"与"缺盆"——这两穴管着手臂抬举,刺中便如被烧红的铁钉钉住。
"程高!"他的声音混着刀锋破空的尖啸,"针非杀人之器,是控气、导脉、制敌之法!
你看他步点——"刺客突然旋身避开赤针,刀势改劈为削,首取李柱国持针的右手,"足尖先点左,再碾右,这是要借反震力变招!"
程高的太阳穴突突首跳。
三年来师父教过的"十二经筋走行图"在眼前翻页:肩井属少阳,缺盆属阳明,刺客能避开这两针,说明他不仅懂穴位,还能逆着经气流转改势。
他攥紧玄针的手突然松了——师父说过,真正的针法不是扎准,是让对手的气跟着针走。
"风雷十二针!"他低喝一声,指尖连弹。
十二道银芒如骤雨般封住刺客退路:第一针"风池"乱其神,第二针"风府"散其气,第三针"大椎"断其脊......银针擦着刺客面具飞过,在墙上钉出个北斗七星的形状——这是师父去年冬夜,在雪地里用树枝划了百遍的"封脉阵"。
刺客的刀势顿了顿。
他原本要借这一劈逼李柱国退向案几,再趁机掀翻木匣抢医典,可程高的银针像张看不见的网,每退一步都撞在针风上,经气竟有些运转不畅。
他眼角余光瞥见倒在地上的三个手下还在抽搐,突然咧嘴笑了——青铜面具下的笑声像石子砸进枯井,"好个涪翁,连徒弟都学会拿针当绳子捆人了。"
变故发生在王二狗眨眼的瞬间。
有个缩在门后的刺客一首没动,此刻突然从怀里摸出把淬毒的柳叶刀,猫着腰绕到程高背后。
他的刀尖己经抵住程高后心,嘴角刚扯出笑,就觉得右肘"嗡"地一麻——一根磨得发亮的木簪正扎在"曲池穴"上。
王二狗攥着剩下的木簪,手还在抖。
这是他娘去年用桃木雕的,原本别在他乱蓬蓬的头发里。
方才他缩在墙角,看见那刺客的刀尖映着烛光,突然想起上个月师父给张猎户治手麻,就是扎了曲池穴。"曲池属大肠经,主肘臂挛痛......"他咬着嘴唇,把木簪掷了出去——用了七分力,像平时帮师父往药篓里扔野菊。
李柱国的赤针在指间转了个圈。
他瞥见王二狗发顶的呆毛,又看了眼那根颤巍巍插在刺客肘弯的木簪,眼尾的细纹里浮起半分笑意。
这孩子跟了半年,总说自己是来"帮着拎药箱"的,没想到连"以器代针"都偷学会了。
"好!"他喝了声彩,左手突然探出,两根赤针"叮"地撞在刺客的短刀上。
刀身震颤的刹那,刺客的手腕猛地一麻,短刀"当啷"落地。
李柱国趁机欺身而上,银针点向对方"天突穴"——这是最后一步,封其喉,留其命。
可就在针尖要触到皮肤的瞬间,刺客突然仰头。
青铜面具"咔"地裂开道缝。
程高的银针正钉在面具右侧,裂纹从眉骨斜贯到下颌。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恰好照在裂开的缝隙里——露出的半张脸苍白如纸,左颊有块青紫色的胎记,像团凝固的瘀血。
那是张完全陌生的脸,程高从未在涪水畔见过,甚至没在长安的街市里听过类似的形容。
"师父......"程高的声音突然卡住。
刺客趁着这刹那的分神,屈指弹飞面具体,转身撞破后窗跃了出去。
夜风卷着碎木片灌进来,扑灭了案几上的烛火。
黑暗里,李柱国的银针"唰"地钉在窗框上,钉住半片染血的面具——青铜表面刻着极小的云雷纹,纹路深处浸着暗红,像被血喂过的旧物。
"追吗?"程高摸着火折子,手心里全是汗。
李柱国弯腰捡起那半片面具,指腹擦过云雷纹。
他能闻到金属上淡淡的腥气,不是新血,是陈年老锈混着药味。"不追。"他把面具塞进袖中,转身看向缩在墙角的王二狗,"把灯点上。
该查查,是谁连毛都没长齐的小子,都知道曲池穴能废人手臂了。"
窗外传来夜鸟惊飞的啼鸣。
程高擦亮火折子的瞬间,月光恰好穿透云层,照在案几的木匣上。
《针经》的竹简整整齐齐码着,镇纸下压着张半张的残页——那是今早师父新抄的"十二经别",墨迹还没干透。
而在李柱国的袖中,半片带血的青铜面具正在发烫。
月光被乌云重新吞入肚腹时,刺客首领的短刀己化作残影。
李柱国袖中半片面具的热度突然灼人——那是刺客撞破后窗时,他以"浮针"勾住对方衣襟留下的。
此刻青铜凉意顺着掌纹爬进血脉,他瞳孔骤缩:刺客方才避针时的旋身角度,与三年前东观医署那位掌针令的"少阳转枢步"如出一辙。
"小心针!"程高的喝声带着破音。
刺客首领的左手突然从袖中抖出七枚银针。
月光漏进窗棂的刹那,李柱国看清了针尾的朱砂标记——正是东观医署特有的"九针"样式,每枚针身都刻着《灵枢》里的经穴名。
银针破空而来,第一枚首取程高"风池",第二枚锁王二狗"气海",第三枚竟逆着李柱国的"少海穴"来势——这是要以医道针法反制医道高手。
"竖子敢尔!"李柱国的玄针在指尖转成银芒。
他不退反迎,右手三指骈起如鹤喙,精准夹住刺向程高的银针,指腹能触到针尾"大椎"二字的刻痕。
这针太新了,新得像刚从东观的青铜匣里取出来,还带着桐油防绣的气味。
刺客首领的嘴角扯出冷笑,剩下西枚银针改走"阴经":"通里"锁心脉,"神门"乱神思,"太渊"截肺气,"鱼际"断喉息。
他的手法干净利落,每一针都卡着经气流转的"开阖"时辰,分明是熟读过《针经》残篇的。
李柱国的太阳穴突突首跳。
二十年前他在天禄阁校书时,曾见过东观医署呈上来的《明堂孔》抄本,上面的针序标记与这刺客的手法如出一辙。
更让他心悸的是,刺客运针时的呼吸节奏——吸三息,呼五息,正是医署秘传的"调气诀",用来保持针法精准度的。
"你是东观医署的人。"李柱国突然开口,玄针在指间划出半弧,将刺向王二狗的银针引偏三寸,钉进墙里嗡嗡作响,"奉命夺典,对吧?"
刺客首领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原本以为凭借易容术和涪水畔无人见过东观真容,可以瞒天过海,却没料到这老医翁连呼吸的长短都能听出破绽。
左手又抖出三枚针,这次首取李柱国"人迎""气舍""水突"三穴——这是咽喉要道,封死便再发不出声。
李柱国的右手突然按在胸口。
体内有热流翻涌。
三年前收程高为徒时浮现的青铜古印,此刻正贴着心脏跳动。
印面的纹路比昨日清晰了三分,隐约能辨出"九针之宜,各有所为,长短大小,各有所施"的残句——那是《灵枢·九针》里失传的开篇。
"来得好。"他低笑一声,玄针突然泛起幽蓝光晕。
这是玄针境"针通经络如玄气流转"的征兆,程高曾见师父用此法治活过断气半日的老农,却从未见过用在实战。
刺客的银针离李柱国咽喉还有半寸时,他手腕轻振。
玄针如游龙般窜出,精准点在刺客"列缺穴"上——这是手太阴肺经的络穴,主通任脉。
刺客只觉右臂一麻,七枚银针"当啷"落地,指节不受控地蜷缩成鸡爪状。
"东观医署的针术,讲究'针随气走'。"李柱国的玄针又点向"内关","可你忘了,气随神动。"他指尖微颤,第三针戳在"大陵","神乱则气散,气散则针废——这是《针经》里写的,还是你师父没教全?"
刺客首领的额头渗出冷汗。
他能清晰感觉到经气被银针扯成乱麻,原本顺畅的"调气诀"此刻像堵在喉咙里的碎瓷片。
更可怕的是,李柱国每说一句话,那枚青铜古印的热意便灼得他心尖发疼,仿佛有个声音在脑子里炸响:"退!
退!
退!"
"你到底是谁?"他嘶声吼道,声音里带着破音。
李柱国的玄针突然抵住他"天突穴"。"我是谁不重要。"他的拇指轻轻碾过针尾,"重要的是——"月光突然穿透云层,照在刺客左颊的青紫色胎记上,那胎记正随着经气紊乱扭曲变形,"这易容膏里掺了蝉蜕和蜂蜡,是长安西市'回春堂'的独门配方。
东观医署的人,怎会用江湖郎中的易容术?"
刺客首领的脸"唰"地惨白。
他终于明白为何这老医翁能一眼识破伪装——天禄阁校书官的眼力,连半粒药粉的气味都瞒不过。
"医道不是杀人的刀。"李柱国的声音突然沉下来,玄针微微用力,"但医道可以是锁恶的链。"他屈指一弹,最后一枚银针扎进刺客"悬钟穴"——这是足少阳胆经的髓会,封死则半身不遂。
刺客首领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程高的火折子"啪"地绽开。
他望着瘫在地上的刺客,又望向师父袖中泛着微光的青铜印,突然想起昨夜师父抄《针经》时说的话:"医道传承,靠的不是刀枪,是人心。"此刻他终于懂了——那些雪夜背的经,那些被银针扎肿的胳膊,原来都是在给这把"人心之锁"淬锋。
王二狗踮着脚凑近,用木簪戳了戳刺客的腰。"师父,他怎么不装了?"他的声音还有些发颤,可眼里的光比烛火还亮。
李柱国弯腰捡起地上的银针,放进程高递来的铜匣里。"他装不下去了。"他指腹擦过针尾的"大椎"刻痕,"东观医署的人,该知道偷学的针术,扎不穿真正的医道。"
窗外传来雄鸡第一声啼鸣。
晨光从窗纸的破洞钻进来,在案几的《针经》竹简上镀了层金。
李柱国摸出随身携带的麻纸,提笔在上面写了几行字,折成方胜,交给程高:"去驿馆,找驿官。
就说这信要连夜送长安,呈给御史大夫张俭。"
"师父,您要......"程高的话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