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的潮气裹着松脂味钻进鼻腔时,程高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后颈全是冷汗。
他望着师父将油布包轻轻搁在石案上,布角还沾着济生堂台阶上的晨露——那是他们昨夜从医衡会爪牙眼皮底下抢来的《医衡录》残卷,此刻正随着石案上的烛火轻轻颤动。
"把火移近些。"涪翁的声音像浸了寒潭的铁,指尖却极轻地抚过残卷边缘的虫蛀痕迹,"程高,取我的黄针。"
程高应了一声,从腰间针囊里摸出那枚裹着金漆的细针。
他注意到师父的拇指在针尾了三下——这是当年校书时遇到孤本残页才会有的动作,那时师父总说,"字比命金贵",如今这残卷上的每道纹路,怕比当年的竹简更金贵十倍。
黄针触到纸页的瞬间,程高听见"嗤"的一声轻响。
残卷上原本模糊的墨痕突然泛起金光,三枚朱砂小点依次浮现:一处在"昆吾铜铸印"旁,一处在"戊时守卒换班"句尾,第三处竟沿着"密道通后园枯井"的字迹蜿蜒成线。
"医衡印藏在总坛地下三层的藏金阁。"涪翁的指节抵着石案,指腹因用力而泛白,"守卒每两个时辰换班,但戊时交接最乱——当年在太医署,我见过这种蠢规矩。"他抬头时,眼里的光刺得程高眯了眯眼,"密道入口在枯井,可井壁有机关,王二狗。"
正蹲在角落捣药的少年猛地抬头,捣杵"当啷"掉在陶碗里。
他抹了把沾着药渣的脸,露出一口白牙:"师父您说!"
"把你前日制的'蚀石散'分一半装在竹筒里。"涪翁用黄针挑起密道图,"井壁的青石板浇了桐油,蚀石散兑温水,半个时辰能溶出巴掌大的洞。"他顿了顿,又补了句,"剩下的蚀石散给程高,他画地图时若遇着刻在石壁上的暗记,用这个擦。"
程高低头铺开羊皮纸,炭笔在指尖转了个圈。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肋骨的声音——三个月前他还只会给村妇扎治头疼的合谷穴,如今要画的是能要人性命的地形图。
笔尖触到纸的瞬间,师父的手掌突然覆上来,带着常年握针的薄茧:"记住,每道弯都要比实际多画半寸。"程高抬头,正撞进那双似笑非笑的眼,"咱们要让他们以为自己的密道密不透风。"
"张仲甫。"涪翁突然转身,张仲甫正靠着洞壁撕自己的衣襟裹腿上,动作顿了顿。
他的裤脚还在渗血,却用破布扎得极整齐,"你说你在医衡会有旧识?"
"是......"张仲甫的喉结动了动,"我师兄周伯庸现在管着南岭医派的通传。
他前年丧妻,我托人送过治丧的药材......"他摸出个牛皮袋搁在石案上,里面的青铜牌相撞发出脆响,"这是南岭医派的通行令,每季度换一次纹路。
我让人从周伯庸的书案底下顺了模子,连夜铸的。"
涪翁捏起令牌对着烛火。
青铜表面浮着云雷纹,纹路里渗着极细的金粉——和程高在医衡会外围见过的令牌分毫不差。
他突然笑了,那笑像冰面裂开条缝,露出底下的寒光:"好个'托人送药材'。"他把令牌往怀里一揣,"明日我要扮作南岭医派的首座,程高是随侍,王二狗背药箱——张仲甫,你呢?"
张仲甫的手按在伤腿上,指节泛白:"我......我扮挑夫。"他扯了扯身上的粗布短打,"医衡会总坛的挑夫要过三道门,我熟。"
"蠢。"涪翁嗤笑一声,从药囊里掏出个青瓷瓶抛过去,"幻形散,用温水调开敷在耳后。"他扫过程高和王二狗,"你们也敷。
这药只能改三分容貌,但足够让熟人认不出。"他的目光落在张仲甫脸上,"你那师兄若见着你,只会当你是哪个山村里的药贩子——除非你自己露了马脚。"
洞外的风突然大了,卷着松枝扫过洞口。
程高打了个寒颤,看见师父的影子在石壁上拉得老长,像柄悬着的剑。
王二狗突然"哎"了一声,举着捣好的药糊凑过来:"师父您瞧,这蚀石散兑了温水呈淡绿色,和井里的青苔一个色!"他咧着嘴笑,药渣沾在鼻尖上,"等溶开石板,他们还当是井里的水碱呢!"
涪翁的嘴角动了动,程高知道那是要笑的前兆。
可师父只是拍了拍王二狗的肩,力道重得少年踉跄了一步:"明日卯时,跟我去探外围。"他转身对程高说,"你留在洞里,把地图再抄三份,用密线缝在衣领里。"
夜来得极快。
程高蹲在洞口补地图时,看见师父和王二狗的身影融进夜色里。
山风卷着松涛声灌进洞,他摸了摸怀里的针囊,里面装着师父今早塞给他的"玄针"——针尾刻着个极小的"承"字,是"传承"的承。
子时三刻,洞外传来两声鹧鸪叫。
程高刚把最后一份地图缝进衣领,就见涪翁掀着衣角走进来,王二狗跟在后面,怀里抱着个布包。
"巡守每盏茶换一次班。"涪翁扯下脸上的伪装,额角沾着草屑,"地下通道的气流从东南往西北走,说明藏金阁在西北方——和残卷标的位置对得上。"他打开王二狗怀里的布包,里面是两截断成三截的木牌,"这是巡守的腰牌,程高,照着刻两枚,明早塞进挑夫的竹篓里。"
王二狗突然"嘶"了一声,举起手掌给程高看——掌心有道血痕,"方才翻墙时刮的。"他满不在乎地用舌头舔了舔,"师父用青针给我点了止血穴,现在不疼了!"
涪翁没接话,只是从针囊里抽出三枚黄针。
程高认得这针,是师父压箱底的"镇脉针",针身泛着古铜色,针尾缠着红绳。"程高。"涪翁把第一枚针递过去,"你进藏金阁后,用这针挑开印盒的机关——印盒的锁是'子午连环扣',针要逆时针转三圈。"第二枚针递给王二狗,"你守在密道口,若遇着人,用这针点他们的'伏兔穴',能让腿软得像棉花。"最后一枚针停在张仲甫面前,"你替我盯着周伯庸,他若起疑......"他的拇指擦过针尖,"这针上有我的针气,扎他'风池穴',够他晕到天亮。"
张仲甫接过针,指尖在红绳上轻轻一绕:"我娘说,人活一世,总得有件事能挺首腰杆说。"他望着洞外的月光,"等医脉印重铸那天,我要替我娘上炷香,告诉她......"他突然闭了嘴,把针塞进衣襟里。
涪翁没再说话,只是走到洞口望着远处的灯火。
医衡会总坛的飞檐在月光下像头蛰伏的兽,而他们的影子,正一点点逼近那兽的咽喉。
"明日辰时。"涪翁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像山,"南岭医派的使者要登门了。"
程高摸了摸衣领里的地图,听见王二狗在身后搓手的声音。
洞外的松涛声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破土而出——那是比针更利的,比火更烫的,医道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