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部对面那间屋子灯光微弱，老木头床架子吱呀作响，屋角里还有点老鼠屎，倒是炉灶干净，灶台上摆着两截熏黑的旧茶缸。
林见阳盘腿坐在床沿，正在将几页笔记摊开，一旁的邓秀文靠墙坐着，手里攥着帕子，不时低头咳两声。
“你真准备好了？”她忽然问，“要是镇里有人护着他呢？”
林见阳手指停了一下，没抬头：“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辈子。林子年年光，库房却年年满，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邓秀文看着他：“你这不是不懂世道，你是死心眼。”
“你要真死心眼，早就不理村这摊子了。”林见阳笑了笑，“你也不傻，今天白天在那堆旧票据里翻了两小时，一页页按日期摊开，我看见了。”
“我怕你翻不过来。”
“你怕我一个人死扛。”林见阳将笔放下，“谢谢。”
屋外风声骤紧，门口传来几声急促脚步声，“林同志，邓同志，歇了吗？”
邓秀文起身开门，是村里夜班的小伙子，姓方，叫方盛尧，才满十八岁，瘦得跟杆子似的。
“方尧，怎么了？”邓秀文皱眉。
“刚才庄口有人敲门。”他气喘吁吁，“说是山脚那边起了火，火光不大，但有人在树后头跑动，还扔了半截烧纸！”
“烧纸？”林见阳立刻站起。
“嗯，像是吓唬谁的，点完就跑，周支书让我传话，说你今晚的屋子可能不安全，要不要换去公社招待所？”
“不换。”林见阳拿起外套，“我跟你去庄口那边看看。”
邓秀文皱眉：“不安全。”
“正因为不安全，才要去看看。”
三人一前两后往庄口快步走，夜风里，山野寒意袭人。
方盛尧低声道：“我寻思着，那人是特意来的，他往西边跑，钻山缝里去了。我点了火把追了一段，但黑，根本看不清。”
“你记得他穿什么颜色？”
“灰的，像旧军大衣。”
林见阳眯了眼：“那就不是村里人。”
他们绕到庄口那棵老槐树旁，只见草地上果然有些灰烬未灭，还有半截烧残的纸张，隐约可见“栾”字开头几个笔画。
邓秀文低声：“这是恐吓。”
林见阳捡起那纸灰，一捻就碎，冷冷道：“是提醒，提醒我明天别去。”
翌日天未亮，村部就聚了人。
彭在南身着老棉袄，手里拎着个军用挎包，站在队屋门口点名：“林见阳、邓秀文、谭世清、孙志堂，你们西个随我上镇里，其余人守村，文书、粮帐、林产，一张都不准动。”
“还有我。”一个低沉声音响起。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穿蓝布棉袄的老头拄着拐杖缓缓走来，头发白得雪亮，却精神抖擞。
“苏老爷子？”彭在南一惊。
“我也去。”苏远之定定看着他，“我当年是林业队副队长，账上的事，怕是跟我也有点关系。”
“苏爷爷，您年纪——”
“年纪越大，越不能糊涂。”苏远之拄杖站定，“我要去当面对那姓栾的，说清楚当年那一批‘神秘调拨’到底从哪儿调的。”
镇上，供销社后楼会议室。
彭在南将一摞账目扔上桌，冷声道：“我这儿人带齐了，证据也带了，请你们镇里的人，现在坐下来谈清楚。”
镇林业站的主管是个三十出头的瘦高男人，名叫姜孝泉，闻言皱眉：“彭书记，有事你可以走正规手续，哪有一早带人闯会议室的？”
“你们这些年对村里多少个库房查过一次？”彭在南盯着他，“我们这不是来客气的，是来揭案子的！”
林见阳上前一步，掏出一本翻旧的小账册，展开道：“这上面记录的是七五年至七七年村里上交山货明细。我只问一件事——七六年冬天，我们村的库房里根本没进过五百斤林果，凭什么镇账上写着‘南岭大队回收林果五百六十西斤’，还打了你们站的章？”
姜孝泉脸一变，半晌才开口：“你们是不是记错了？”
“记错？”苏远之上前一步，拔高声音，“这章是我当年亲眼看到那姓栾的拿来盖的。他跟你们供销社的老韩勾着对账，早上吃酒中午睡，晚上开会写总结，白条子糊了两年，你以为没人记得？”
一屋人哗然。
林见阳冷声追问：“你还要我把当年进山的劳力名单搬出来？还是让苏老爷子说出你们怎么调的‘特殊货源’？”
姜孝泉额角渗出汗，迟迟不语。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一个镇上的青年干部快步进来，低声在彭在南耳边说了几句。
彭脸色一变，大声道：“你们还敢毁账？今早五点，有人进了镇林产仓库，把三本旧账撕碎烧了！幸好我们夜里就做了备案，把其中一本提前复印！”
姜孝泉再也稳不住了，转身就想走，被镇民兵一把拦住。
“去哪？”方盛尧己从旁边起身，堵住门，“怕不是要学栾福金，丢下一身污泥自己跑路吧？”
一屋子人盯着他，姜孝泉嘴唇哆嗦半天，终于软了，瘫坐椅上，低声喃喃：“不是我……是他让我盖章……我……我也收了几次山货，他说那是特殊指标，不入公账也行……”
林见阳静静站着，半晌才说：“那几百斤，原本是我们村老队长一趟趟用背篓背下来的，山里冻出血泡，结果你们一笔‘特殊’调拨，就划进了私账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