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翠儿的木屐碾过最后一截霜色山路时,后颈的汗毛突然竖了起来。
她装作系鞋带蹲下身,眼角余光瞥见三棵老槐后闪过的灰布衣角——是片冈旅团的便衣队,领口别着的樱花徽章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小姐可是迷了路?"
带着大阪口音的日语从身后传来。
林翠儿起身时指尖微微发颤,转身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慌乱:"太君,我...我去镇上换盐巴,不认得道..."话音未落,那名少佐己扣住她手腕。
他的拇指碾过她虎口的薄茧,瞳孔骤缩:"手倒稳当,比我们联队的机枪手还稳。"
林翠儿的心跳声盖过了山风。
她想起昨夜在俱乐部酒窖,灰鹰盯着她切牛排的手说"好刀工"时,自己故意让银叉掉在地上;想起今晨出城前,她往耳后抹了点灶灰,让那道淡褐色伤疤显得更狰狞——那是七年前在北平,日本兵用刺刀挑的,当时她才十五岁,躲在米缸里听着母亲的尖叫。
"太君说笑了。"她抽回手,指尖悄悄掐进掌心,"我爹在铁匠铺当学徒,打小跟着拉风箱,手劲是大些。"山风掀起她的蓝布衫角,露出腰间挂的竹编盐袋,里面装着半袋粗盐和三颗染了红土的石子——那是给独立团的密信:樱花凋谢,需提前撤离。
少佐的目光在盐袋上顿了顿,突然抽出军刀挑起她的发梢:"这道疤,怎么来的?"
林翠儿的呼吸滞在喉咙里。
她望着刀身上自己发白的脸,听见七年前的哭喊声在耳边炸响。
但她笑了,笑得像个被吓傻的村姑:"狼抓的,那年我跟着哥哥去山里挖野菜..."话音未落,山脚下传来独立团岗哨的号子声,"换岗——"
少佐的刀尖垂了下去。
林翠儿感觉后背的冷汗浸透了粗布衣裳,她攥紧盐袋往山下跑,竹编的边角硌得掌心生疼。
跑过第三块界碑时,她假装被石头绊倒,盐袋里的石子滚进草丛——早埋伏在此的侦察兵小栓立刻猫腰捡走。
团部里的煤油灯噼啪炸了个灯花。
李云龙捏着小栓送来的石子,指甲几乎掐进掌纹。
石子上的红土被刮开,露出用针刻的小字:樱花凋谢,需提前撤离。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灰鹰这老狐狸,终究还是嗅到味儿了。"
赵刚推了推眼镜,接过石子凑到灯前:"樱花是特高课的暗号,凋谢意味着目标暴露。"他翻开桌上的日军密电破译本,"昨夜监听里灰鹰说要'找个能说上话的共军军官',现在看来,他们要钓的不是三营副营长,是咱们的情报网。"
李云龙的手指在地图上敲出急鼓点。
他盯着太原方向的红点,突然抄起帽子扣在头上:"调魏和尚带突击队去袭城南的伪军据点,动静越大越好。
片冈那老鬼子护着伪军比护自己眼珠子还紧,肯定得带兵去救。"他转头冲门外喊:"周文书!
给我接一营王有胜——让他把二营的神枪手全撒出去,林翠儿走到哪儿,他们跟到哪儿!"
"那林姑娘?"赵刚按住他要掀门帘的手。
李云龙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三天前林翠儿蹲在灶房教炊事班腌咸菜,袖口沾着盐粒冲他笑;想起昨夜监听里她用日语和灰鹰周旋时,声音稳得像上了弦的弓。"老吴的交通线今晚必须打通。"他掏出怀表看了眼,"让老吴带两辆驴车去镇西的破庙,装成卖山货的。
林翠儿要是能甩开尾巴,就从那儿走;要是甩不开..."他的声音沉了下去,"王有胜的神枪手会给她留条路。"
城南的枪声是在子时响起来的。
魏和尚带着突击队摸进伪军据点时,特意把三挺歪把子机枪架在围墙外。
第一颗手榴弹炸开的瞬间,他扯开嗓子喊:"独立团打进来了!
缴枪不杀——"据点里的伪军炸了窝,哭爹喊娘的声音顺着风飘到太原城。
片冈旅团副官在被窝里被惊醒,踢翻了夜壶:"八嘎!
共军怎么摸到城南了?"他套上军靴往外冲,连佩刀都忘了带。
灰鹰站在俱乐部二楼的落地窗前,望着城南窜起的火光,嘴角勾起冷笑。
他摸出怀表里的照片,上面是个穿学生装的姑娘——和林翠儿有七分像,那是三年前被特高课枪毙的北平地下党。"手稳,刀工好,耳后有疤..."他对着照片喃喃,"可惜了,这么好的演员。"他转身对身后的便衣队长说:"留一个班守着俱乐部,其余人跟我去破庙。
共军要撤,肯定走那条山路。"
深夜的山风卷着寒意灌进林翠儿的衣领。
她缩在草垛里,望着山脚下晃动的火把——是灰鹰的便衣队,正沿着山路往上搜。
月光透过草叶的缝隙落在她手腕上,那里还留着少佐掐出的青痕。
她摸了摸腰间的盐袋,里面的粗盐己经漏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三颗石子硌着皮肤。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林翠儿数着梆子声,听见守卫换岗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的手指轻轻抠住草垛的缝隙,望着月亮爬上东山。
后半夜的露水落下来,打湿了她的睫毛。
她知道,等梆子敲过第三遍,守卫会去灶房喝热粥,那时...
草垛外突然传来一声咳嗽。
林翠儿的呼吸停在半空。
她看见两道黑影从树后闪出来,腰间的驳壳枪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是独立团的侦察兵,枪柄上缠着她熟悉的红布。
其中一人冲她比了个"三"的手势:三更天,突围。
林翠儿攥紧了红布的一角。
她望着山那边渐浓的夜色,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战鼓,咚咚,咚咚,敲得星星都晃了晃。
梆子第三遍响过的刹那,林翠儿后颈的寒毛突然炸开。
草垛缝隙外,两个守卫的皮靴声果然拐向灶房——但除此之外,她还听见了另一种脚步声:细碎、急促,像猫爪碾过落叶。
"翠儿!"
沙哑的低唤从草垛右侧传来。
林翠儿几乎要脱口喊出"吴叔",又生生咬碎在齿间——老吴佝偻的身影正扒着草堆,腰间别着的旱烟袋在月光下泛着暗铜色,那是交通线接头的暗号。
她猫腰钻出去时,老吴的手己经按上她后背:"片冈旅团加派了两队便衣,从西坡绕过来了。"他的掌心全是冷汗,"跟紧我,走后巷的排水沟。"
山风突然转了方向。
林翠儿跟着老吴刚拐过石墙,就听见前方传来皮靴磕石子的脆响。
六个便衣队员从阴影里冒出来,最前面的小队长举着狼眼手电,光束精准地罩住老吴的旱烟袋:"卖山货的?"他用枪管挑起老吴的裤脚,露出沾着机油的补丁——那是兵工厂工人的痕迹,"共军的交通员?"
老吴的喉结动了动。
林翠儿看见他左手悄悄摸向腰间,那里别着颗边区造手榴弹。
她指甲掐进掌心,想起李云龙前天在战术课上拍着桌子喊的"烟雾弹比子弹金贵"——后腰的布包还在,里面是她用硫磺、锯末和辣椒面搓的土烟雾弹。
"跑!"老吴突然吼了一嗓子,同时甩出腰间的手榴弹。
便衣队的小队长本能地卧倒,林翠儿趁机撕开布包,将烟雾弹砸向石墙根。
呛人的黄烟腾起的瞬间,她抓住老吴的手腕往巷子里拽。
但身后传来"咔"的一声——是拉枪栓的脆响。
老吴的身体突然一重。
林翠儿回头时,看见血正从他左肩的弹孔里涌出来,染透了灰布衫。"走..."他把微型相机塞进她手里,手指沾着血在相机壳上抹了道痕迹,"胶卷...灰鹰的行程本...在俱乐部二楼暗格里。"
"吴叔!"林翠儿想扶他,却被他用力推开。
老吴抄起墙角的破锄头,迎着冲过来的便衣队抡过去:"往南跑!
看见大青树就喊'山杏熟了'!"他的声音突然拔高,像喊山的樵夫,"山杏熟了——"
子弹穿透老吴胸膛的声音比炸雷还响。
林翠儿咬着嘴唇往南狂奔,眼泪糊住了视线。
她能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能听见自己踩过碎石的脆响,能听见老吴最后的喘息混在风里:"别...别回头..."
当大青树的轮廓在晨雾里浮现时,林翠儿的左小腿突然一热——是子弹擦过的灼痛。
她踉跄着扑向树后,用尽最后力气喊:"山杏熟了!"下一秒,数把刺刀从灌木丛里伸出来,王有胜的声音带着炸雷般的笑:"可算把你盼回来了!"
团部的油灯熬到第二遍鸡叫时,李云龙正用镊子夹着胶卷往显影液里浸。
他的手在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看见胶卷上清晰的字迹:"灰鹰三月十五赴太原,随行护卫二十人,路线经野狼沟——"
"老李!"赵刚突然把放大镜砸在桌上,镜片裂了道缝,"你看这行!"他指尖戳着胶卷边缘的小字,"特高课'清理名单'里,张铁柱、周秀兰、刘大奎——这三个是咱们去年安插在阳泉、汾阳、大同的卧底!"
李云龙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想起张铁柱上个月送来的煤矿布防图,想起周秀兰在日军庆功宴上泼的那盆酒,想起刘大奎从太原城墙上吊下来送的密信。"灰鹰这老狐狸..."他抓起桌上的驳壳枪往腰间一插,"魏和尚!
带突击队去野狼沟设伏,天亮前必须把路卡死!
王有胜!
给我调三挺重机枪,就架在鹰嘴崖!"
林翠儿靠在门框上,小腿的伤还在渗血。
她望着李云龙发红的眼睛,突然开口:"灰鹰临走前...说过一句话。"
李云龙的动作顿住了。
他转身时,晨光正透过窗纸照在林翠儿脸上,把她耳后的伤疤染成了金红色。
"他说,'你们的棋子,不止我看得见'。"林翠儿摸了摸怀里的相机,"吴叔用最后一口气...把这句话也拍进去了。"
李云龙的手指慢慢攥紧了驳壳枪的枪柄。
窗外传来集合的号子声,混着炊事班熬粥的香气。
他望着远处正在整队的突击队,突然笑了,笑得像刚打完胜仗的狼:"那就让他看看,咱们的棋子,到底有几颗是能要他命的。"
晨雾里,野狼沟的方向传来第一声鸟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