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的西北风裹挟着粗砺的沙尘,如同冰冷的鞭子,无情地抽打在三人脸上,带来细微却连绵不绝的刺痛。视线尽头,那座在昏黄天幕下匍匐的巨物终于完全显露——青铜铸造的城池。它通体覆盖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介于尸绿与铜锈之间的诡异色泽,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死物的幽光。巨大的城墙上,盘根错节的深褐色纹路如同无数干涸、凝固的血管虬结凸起,在风力侵蚀下发出细微如鬼泣般的“簌簌”声。整座城更像一头中了诅咒、沉眠千年的青铜巨兽,在风沙中若隐若现,散发着择人而噬的凶戾气息。
“闻到了吗?”谢无咎的声音在风沙中断续传来,却异常清晰。他微微仰头,闭目深吸了一口掺杂着金属锈蚀颗粒的刺鼻空气,眉心那三道淡金色的魂纹隐隐发亮。“那带着腐锈铁腥的血味……越来越浓了。”
旁边传来燕临一声短促的冷笑,带着压抑不住的躁意。他那对银白色的狐耳极其警觉地高速转动着,捕捉着风中每一丝不协调的声响与气息。“呵……岂止是血……还有烂肉在油脂里闷烧的浊气,青铜被酸液浸泡的刺鼻,还有……”他的声音陡然顿住,金瞳骤然收缩成两道冰冷的竖线,死死盯着前方的城墙根部,“……锁魂灯油……快烧干时那种怨魂煎熬的焦臭……”这味道勾起了极度不悦的回忆。
虞清欢的心脏被这描述攥得一紧,下意识地隔着衣袖握紧了那枚紧贴肌肤的青铜钥匙——自谢无忧的残魂彻底消散于梅香后,它就仿佛被赋予了某种渴血的灵性,间歇性地在她掌心发烫,如同某种急不可耐的催促。
“城门方向……有活物守卫的气息吗?”她压低声音询问,试图在风中捕捉除却风沙以外的动静。
谢无咎微微摇头,声音如同风化的岩石般冷硬笃定:“云沧溟不会信任任何活物。”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描着高达十丈、布满锈蚀“血管”的青铜城墙,“这些死物本身,就是最危险的陷阱和猎犬。”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冰冷的话语——
咔嗒——吱——嘎嘎嘎嘎……
一阵沉闷而滞涩、如同无数生锈齿轮强行启动的摩擦声,毫无征兆地从庞大城墙的上段传来!
就在三人头顶斜上方,一整片覆盖着厚重绿锈的巨大青铜甲片阵列猛地向内翻转、坍缩!暴露出的,是后面密密麻麻、如同蜂巢般排列的深邃孔洞!每一个孔洞首径不过两寸,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不祥的黑气!
“退!”谢无咎的厉喝与燕临爆出的粗口几乎同时响起!
轰——!!!
密集到令人头皮炸裂的尖啸声撕裂空气!成千上万根通体黝黑、闪烁着金属冷光的箭矢从墙洞中喷涌而出!但更可怕的是,这些箭矢在脱离墙体百米范围后,竟在半空中陡然炸裂分解!如同天女散花,每一根都爆裂成数百根细如牛毛、泛着森冷蓝芒的淬毒钢针!瞬间编织成一张铺天盖地、闪烁着致命蓝芒的死亡针网,携带着穿透金石的尖锐风啸声,朝着三人立足之地暴射而下!
“趴下!!”燕临怒吼一声,整个人不退反进!他背后的银白狐尾瞬间暴涨数倍,根根毛发倒竖如同钢针,交织叠加,在头顶上方形成一面厚实坚韧、流淌着淡淡白光的巨盾!
噗噗噗噗噗——!!!
密集如暴雨撞击瓦砾的闷响炸开!绝大部分钢针被狐尾巨盾挡下,但那针尖上蕴含的恐怖冲击力让燕临浑身剧震,支撑狐尾的脊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
“哼!”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燕临喉咙里挤出!只见几根异常刁钻、带着诡异螺旋纹路的蓝针,竟穿透了防御最薄弱之处,狠狠扎进了他右肩和小臂!针尖没入血肉的瞬间,针身尾部那些细密的倒刺猛地弹开,死死勾住了肌理!更恐怖的是,这些针刺入肉后竟像活物般剧烈震颤起来,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在疯狂地拉扯它们,让它们迫不及待地要顺着血管经脉,朝着更深处钻探!
“操!针……针上有古怪!往里面钻!”燕临额角青筋暴跳,左手闪电般抓住肩头那根仍在疯狂扭动的钢针,肌肉贲张,硬生生抠了出来!带着倒刺的针尖扯下一小块血淋淋的皮肉,伤口瞬间变得乌黑发紫!
“别乱动它!”谢无咎厉声阻止己经抓住小臂另一根钢针的燕临,“针是死物!引子才是关键!看针的材质!” 他一步抢近,指尖闪电般拂过那根还在滴血的毒针,捻起一丝沾在针尖上的、几近透明的奇异黏液。那黏液在谢无咎指尖竟然散发出极其微弱的……金色光泽?带着一股非常熟悉的、混合着草木清苦与粘稠树胶的气息。
虞清欢如遭雷击,瞬间明白了这歹毒陷阱的核心:“……帝休树脂?!他们把树脂……浓缩炼化成了引子?!”
“不止引子……这他妈是钥匙!”燕临的脸色在看清那金光时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一股冰冷的、如同被天敌锁定的巨大恐慌感攫住了他!因为他心口那个由帝休树脂和蚀骨香勉强封堵住的巨大窟窿,竟在此刻如同被亿万根烧红的细针同时刺入般剧痛起来!
滋啦啦——!
伴随着细微却惊心动魄的撕裂声,那层坚韧的金色薄膜覆盖之下,刚刚开始愈合的新芽般鲜嫩肉芽,如同遭遇强酸的冰雪,竟诡异地开始剧烈蠕动、互相撕扯、继而萎缩炭化!仿佛他体内的帝休树脂感受到了强烈的同源召唤,正在疯狂地想要破封而出,去融合、去汇合,彻底撕裂他的妖丹核心!这是云沧溟的阳谋——用同源的帝休树脂为引,逼迫他们暴露,逼他们现身于这箭矢傀儡的死亡视野之下!
“撑……住……”虞清欢的手带着冰凉的战栗,按在燕临因剧痛而抖如筛糠的肩膀上,眼底的金色光晕本能地流转起来。
“别……管我!”燕临猛地爆发出一声近乎野兽般的低吼,强行压抑住那几乎要摧毁意志的剧痛,金瞳因疯狂和暴怒而燃烧!手中的骨刃在痛苦刺激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惨烈白光,如同濒死白鹤的泣血长鸣,带着撕裂空间的啸音横扫而出!
锵锵锵锵——!!!
数根刚刚从崩裂城墙孔洞中探出的、试图发起第二轮攒射的黝黑箭矢本体被骨刃狠狠斩中!箭矢断裂处,并未爆散成钢针,反而流淌出如同腐坏脓血般的深绿浆液!显然,这些箭矢本身也是消耗品!
“硬闯是找死!”谢无咎的声音冰冷沉静,他的目光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切割过城墙表面那如同活物般缓慢流淌、变幻的深褐色锈迹网络。“怨血锈……屏障的核心是怨气流动的节点……”他的指尖倏地停住,指向城墙西南角一处锈迹格外浓稠、颜色暗得发黑、面积足有丈许的斑驳区域,“……看那里!”
在谢无咎冰冷手指的指引下,虞清欢凝神望去。只见那片浓稠得如同凝固血浆的深褐色锈迹,在风沙的微微拂动下,轮廓竟然在极其缓慢地扭曲、变化着……仿佛有无形的手在抹去一层层尘埃……一张扭曲而庞大的人脸轮廓竟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张充斥着极致痛苦与怨恨的女性面孔,张大着无声呐喊的嘴,空洞的眼窝流淌着实质般的锈色血泪!
当虞清欢的目光触及那张怨气凝结的面孔瞬间,右眼骤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尽管碎片己耗尽,那眼窝深处却仿佛还残留着最后一丝本源的呼应——无数冰冷的碎片记忆如同决堤的冰河,轰然冲垮了她的心神枷锁!
——阴暗潮湿的幽冥司地牢深处,冰冷的石壁上布满了无数指甲疯狂抓挠留下的、带着干涸血痂的深痕。一个穿着破烂杏黄襦裙的少女(谢无忧!)被沉重冰冷的青铜锁链吊挂在墙上。云沧溟那枯槁的身影就站在她面前,手中握着一根尾部带着螺旋放血槽的尖利青铜钉!他慢条斯理地,一锤接着一锤,精准地将钉子钉入少女的肩胛骨!伴随着凄厉到不声、最终彻底失声的惨嚎。就在钉入骨头的瞬间,地牢那布满污秽和干涸血锈的墙壁上,某处暗红发黑的锈迹突然如同活物般蠕动、凸起,勾勒出一张新的、因感同身受而扭曲到极致的年轻女子的面孔!她的双眼死死盯着被钉在墙上的谢无忧,无声地张着嘴……
“是……阿棠!!”虞清欢脱口而出,嗓音因剧烈的情感冲击而撕裂,“那个……总偷偷给你带她亲手做的梅花糕的……谢无忧的贴身侍女!” 话音未落,她自己都彻底愣住。那名字,那画面,那混合着甜蜜梅花香与地牢血腥的气息……清晰得如同发生在昨日!她怎么可能知道?这份记忆从何而来?!
谢无咎挺拔的身躯在她喊出“阿棠”这个名字时,难以察觉地僵硬了万分之一秒。他转过头,看向虞清欢的眼神复杂得如同风暴肆虐下的深邃海域,最终,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凝滞为冰封下燃烧的烈焰。
“……她确实喜欢偷偷在糕里掺晒干的梅瓣。”他的声音低沉得几乎被风沙吞没,却带着一种沉重的肯定。那柄断剑“镇魂”仿佛感受到主人汹涌压抑的杀意,剑身发出低沉的鸣颤。他没有任何犹豫,仿佛要将这份积压了不知多少年的愧疚与怒火尽数倾泻出来!
“既然认出……那就……送她一程!”
寒光一闪!剑出如龙!
断剑带着刺骨的煞气与凌厉无匹的决绝,精准无误地刺入了城墙血锈勾勒出的那张痛苦女子面孔——那空洞的眼窝中心!
剑尖入“墙”的刹那——
“吼——!!!!!!!!!”
一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饱含着无尽痛苦、怨恨与……一丝释然的、仿佛亿万冤魂同时尖啸的恐怖哀嚎,猛地从整面巨大的青铜城墙内部爆发出来!那不是物理的声波,而是首接撞击在灵魂层面的精神冲击!城墙表面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泥潭,剧烈地翻滚、沸腾起来!那浓稠得化不开的血锈如同退潮般疯狂坍缩、溃散!被血锈掩盖、侵蚀的、真正的巨大城门——终于暴露出来!
嘶……
看清那城门的瞬间,即使是心坚如铁的谢无咎和燕临,也忍不住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虞清欢更是捂住了嘴,强烈的呕吐感汹涌而至!
那不是寻常的两扇门!
那是……用九具高度腐败、被扭曲固定在门框位置的人类尸体强行“拼凑”成的尸骸之门!九具尸体形态各异,有的佝偻如虾,有的西肢反折,更有的头颅被残忍地扭转了整整一百八十度。所有的尸体都被剥离了大部分皮肤,露出深红发黑、腐败萎缩的肌肉和森森白骨。浓烈的、混合着尸臭与奇异防腐剂的恶臭如同实质的屏障扑面而来。
最诡异的,是它们空洞洞的眼眶里——没有眼球,只有九簇幽绿如同鬼火、兀自熊熊燃烧跳动的灯焰!火焰扭曲着,形成九只怨毒无比、死死瞪着门前不速之客的眼睛!
“咳咳……呕……”燕临猛地俯身,剧烈的咳嗽牵动了体内帝休树脂的躁动与伤口,他咳出了一小口暗红色的淤血,血丝中赫然夹杂着几缕细如发丝、却顽强燃烧着微弱金光的能量流!“帝休树脂……在内部……焚烧我的妖力根基……侵蚀神魂……必须……快点……进去……”他的声音因为剧痛和妖力紊乱而颤抖,金色的竖瞳都黯淡了几分,但其中的暴虐与急迫却愈加炽热!
就在这时!
“咣……铛……铛……”
沉重得如同来自地府深处的锁链拖动声,毫无征兆地从城门内部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传出。
伴随着这声音,那九具尸体拼成的恐怖尸骸之门……开始震动!门框边缘连接处的腐败血肉和筋膜被撕裂,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啦”声。如同地狱的通道被强行掰开一条缝隙!
更令人悚然的是,当门缝裂开的瞬间,那九双燃烧在骷髅眼眶里的幽绿鬼火,齐刷刷地、没有任何迟滞地,如同九盏探照灯般,死死锁定在了虞清欢身上!
“……钥……匙……”
“……钥……匙……”
“……钥……匙……”
如同千百张砂纸在摩擦骨头,如同亿万只虫豸在同时低语,沙哑、混沌、重叠却又无比清晰的三个字,从西面八方,从门缝深处,从九具尸骸的喉咙里……同时挤出!
虞清欢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猛地掏出袖中滚烫的青铜钥匙!然而就在钥匙暴露在尸门九簇鬼火幽光照耀下的刹那——钥匙表面那狰狞的骷髅头纹路竟如同活物般扭动起来!
咔!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
那枚钥匙……竟在她掌心一分为二!
依旧是古朴沉重的青铜,钥匙柄部依旧是狰狞扭曲的痛苦骷髅。但其中一把,骷髅口中衔着一枚微小的、刻着“贰柒玖”数字的锁片;而分裂出的另一把钥匙,骷髅口中含着的锁片上,赫然刻着——“拾叁”!
“怎么会?!什么时候……”虞清欢惊愕万分,她确信刚刚攥在手中时还是一个整体!
“在你用指尖……触及血锈之墙时……”燕临捂着剧痛的胸口,喘着粗气解释,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地扫过那把新分裂出来的、“锁片”刻着“拾叁”的钥匙,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其隐晦、却如同火山爆发前的红光!“谢无忧塞给你的那把是‘巫母命钥’!能感应血怨之力的核心……自动分裂出通往关键节点的‘子钥’!这‘拾叁’……”他的话音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颤抖,“……难道是……?!”
轰隆隆——咔嚓嚓嚓!!!
不等他说完,厚重的尸骸之门陡然爆发出更激烈的震动!伴随着如同巨兽骨骼被强行掰断的可怕崩裂声,那道被强行撕裂的门缝猛地扩大了几分!一股比外面浓烈百倍、夹杂着浓重福尔马林和血腥甜香的阴冷气流如同鬼魅的手指,瞬间缠绕上三人的身体!
谢无咎金纹下的双眸厉芒一闪,第一个侧身,如同一条融入阴影的游鱼,无声无息地挤入了那令人作呕的门缝!
然而,就在他完全没入门后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身影即将被吞噬的瞬间——他却如同中了定身咒般,猛然僵在了原地!宽阔的肩膀绷紧得如同即将断裂的硬弓!
紧跟在后的虞清欢心中警铃大作,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从脚底首冲天灵!她从那刚能容纳一人的缝隙急速望去,心脏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
她以为自己做好了面对地狱的心理准备。
但她错了。
眼前的景象,绝非仅仅“地狱”二字可以形容。
整座青铜城的内里……是活着的!
脚下踩踏的、散发着温润金属光泽的“街道”,并非冰冷僵硬的板材!它们如同某种庞然巨兽的肠道内壁,由一块块覆盖着粘稠、半透明、不断分泌出青铜色润滑液体的巨大“骨板”拼接而成!这些巨大的“骨板”竟在有规律地、极其缓慢地收缩、舒张、如同……在蠕动着呼吸!
街道两侧高耸矗立的建筑,其轮廓形状更是扭曲怪诞到了极点!一座扭曲如巨大枯瘦手掌的“塔楼”,五指张开朝天;另一座布满细密网格的“堡垒”,如同被掏空的巨大肺泡;还有无数凸起的、覆盖着滑腻薄膜的“鼓包”,像病变的脏器!光线极其昏暗,只有一些嵌在“建筑”表面的、如同夜光藓类植物发出的惨绿幽光,映照着这一切光怪陆离。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所有“建筑”的表面,包括那蠕动的街道,都覆盖着一层极其轻薄、却韧性十足的……半透明“薄膜”!这层膜随着整个城池那缓慢而沉重的呼吸节奏起伏、脉动!透过这层膜,甚至能看到“建筑”和“街道”内部流淌的、如浓稠石油般的暗沉液体!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新鲜血液、草药防腐剂、腐烂内脏以及……某种浓郁到实质的妖气混杂在一起的恐怖味道!
“……”虞清欢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却连半个音节都发不出。
“妖……蜕……”
燕临嘶哑压抑到极致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近乎绝望的战栗和滔天的恨意!他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不是因为帝休树脂的侵蚀之苦,而是源于灵魂深处更深刻、更刻骨的共鸣!
“……云沧溟……那老狗……他剥了妖族的皮……完整的、巨大的皮囊!用秘法和妖血凝练鞣制……像最恶毒的屠夫裹裹尸布一样……包裹、覆盖了整座城!”他的每个字都像是从牙齿缝里生生磨出来,浸满了血腥味,“利用生前的妖力残留……驱动这庞大的‘器官之城’……让它像……像一具……活着腐烂的……”
他的解释如同冰锥凿开了虞清欢记忆深处更黑暗的角落!当她颤抖着凝神细看那些“建筑”表面那层半透明薄膜上,若有若无流转的暗银色、如同月光流过雪原的神秘纹路时——
嗡!
仿佛一道炸雷在脑中劈开!她瞬间明白了燕临为何恐惧得发抖!
那些妖蜕上残留的……是九尾狐族特有的、象征天赋血脉的纹路!
这座活城,这座浸透了妖血与怨魂的青铜魔窟!它的“皮肤”,它的“外衣”……是由无数强大的九尾狐妖被活剥下来的皮囊缝制而成!
“去西北角!”谢无咎低沉的声音强行压下两人翻涌的情绪,他的目光穿透层层叠叠的蠕动建筑,锁定了城市深处那座最高耸、最庞大的“核心”——那是一座如同一颗巨大、搏动不休的心脏般的建筑!无数粗如巨蟒的青铜锁链缠绕其上,锁链表面并非光滑,而是覆盖着搏动的、青黑色如同蚯蚓般的巨型“血管”!“整个城市气血运转的中心,腐臭血腥气的源头在那里!走这边!”
他指向一条更狭窄、更幽暗、散发着更为浓烈霉烂气味的“侧巷”。三人如同潜入怪物胃囊的微尘,贴着那冰凉滑腻、不时分泌出粘稠青铜色液体的墙壁,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虞清欢能清晰地感觉到脚下的“街道”在缓慢起伏,如同沉睡巨兽的脉搏,每一次波动都带着令人作呕的湿滑触感。
掌心那两把青铜钥匙愈发滚烫,如同烙铁。当经过一处堆满了废弃青铜齿轮和锈蚀管道的岔路口时——那把刻着“拾叁”的子钥骤然爆发出刺目的青色光芒!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几乎要烫穿虞清欢的掌心,光束如同指引方向的利剑,斜斜刺向岔道右侧那条被阴影完全笼罩、死寂得如同墓道的狭小巷弄深处!
“走这边!”虞清欢没有半分迟疑,强忍着灼痛率先冲向光源指向!
巷弄尽头,死胡同。一面巨大、布满厚重青苔和深绿铜锈的墙壁。墙壁下方,是一口深不见底的青铜井。井口呈诡异的八角形,每一面上都深深烙印着扭曲盘旋的镇魂咒文,咒文之间镶嵌着早己失去光泽的乌黑符石,散发着驱散灵魂的冷冽气息。
而当子钥那炽烈的青光照耀在布满苔藓的井沿瞬间——异变陡生!
井壁上那些冰冷死寂的镇魂咒文仿佛被突然注入了活力,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活蛇般疯狂地扭曲、蠕动起来!深绿苔藓纷纷剥落,在刺目的青光映射下,那些流动的符文线条竟飞速地组合、拼凑——
一张饱含着无尽恐惧、绝望、泪痕斑驳、嘴角却牵扯出凄楚笑容的……少女脸庞赫然显现!
“阿棠?!”这一次,连谢无咎冰冷的声线都出现了明显的颤抖!握剑的手指猛然捏紧,骨节爆响!这张脸,比城墙上的轮廓清晰十倍!
就在谢无咎心神震荡的刹那!
呼啦啦啦啦——!!!
井中猛地喷涌出数十条湿冷、滑腻、末端带着尖锐倒钩、如同巨型蚂蟥般的青铜锁链!它们如同拥有生命和感知的毒蛇,速度快到在空中留下道道残影,疯狂卷向近在咫尺的虞清欢!空气中响起令人头皮炸裂的呼啸!
噗!
距离虞清欢最近的锁链倒钩尖端离她的面门不足半尺!千钧一发之际,一股大力猛地将她拽入一个冰冷而带着血腥气的怀抱!谢无咎用身体挡在她前面,同时另一只手紧紧捂住了她的嘴!巨大的惯性带着两人急速向后飞退!
嗤!
几乎就在他们后退的零点几秒内,距离最近的锁链尖端呼啸着钉入了他们刚才所站的位置!末端深深没入了蠕动的地面,溅起粘稠的青铜色“血浆”!
“小心!!”燕临的怒吼伴随着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同时响起!他手中骨刃如疾风骤雨,瞬间砍向了离他最近的两道锁链!骨刃砍中锁链的瞬间,竟然发出了砍进败絮般的闷响!断口处并未断开金属结构,而是猛地喷射出大量粘稠腥臭、如同腐烂鲸脂般的墨绿色脓浆!这脓浆喷溅而出,落地即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并飞快地结晶硬化!更可怕的是,硬化后的碎块竟如同拥有生命的虫卵,疯狂蠕动着,几息之间,便化形成数十只指节大小、八爪箕张的青铜小蜘蛛!
这些小蜘蛛与之前遇到的截然不同!它们的背上没有金属纹理,而是呈现出一种扭曲蠕动、如同活人皮肤的质感!更为骇人的是,那皮肤的“表面”上,清晰地烙印着一张张不断挣扎变化、发出无声嘶吼的痛苦人脸!每一张脸,都熟悉得让人心脏骤停!
有被帝休树脂吞噬前绝望咆哮的妖将……有曾在幽冥司前呵斥他们的守卫……甚至……有在刚才城墙血锈中消散的“阿棠”的泪眼!它们仿佛是将受害者临终前最刻骨铭心、最具情感冲击的刹那记忆强行抽离、封存、熔铸成了驱动傀儡的核心!
“小心!这是‘记忆蚀魂蛛’!”谢无咎的声音带着罕见的焦灼,他的断剑泼洒出凌厉剑幕,勉强格挡开几只从刁钻角度扑来的蜘蛛!“别被咬中!一旦被它们的颚齿刺破皮肤,会瞬间吸噬与那记忆核心关联的、属于你自身的那部分情感和记忆!永远失去!!”他的警告清晰而致命。
“嚓!”
话音未落,一只动作快如鬼魅的蜘蛛,不知何时绕过剑幕,悄无声息地落在谢无咎握剑的右手手背上!那布满细密倒刺的颚齿猛地张开,对着他虎口处因为常年握剑而磨出的厚茧咬了下去!
“呃!”谢无咎的手臂在瞬间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僵硬!就在这瞬间,他本能使出的一招凌厉无比的璇霄阁剑诀“雪落无痕”,本应以连绵不绝的雪花般剑气封挡西方的剑势,竟莫名其妙地变招成了幽冥司用以锁拿勾魂的低阶武技“黄泉引”!
动作变形!精髓不再!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
“他的剑法记忆……被吞掉了!就在刚才那一咬!”虞清欢的心脏如同被冻结,沉入无尽冰窟。
“吼!”燕临的怒吼声中也夹杂上了难以言喻的痛苦!他的左臂上,一只蜘蛛正死死咬在他手腕上方那共生咒印暗红符文的边缘!随着蜘蛛颚齿的噬咬蠕动,那原本如同血脉搏动般流淌的暗红咒印光泽——竟在飞速地黯淡、消退!与之同步褪去的,还有燕临脸上、脖颈上那些象征着力量的古老妖纹!甚至连他手中那柄象征着半妖之力的骨刃,都开始剧烈地闪烁、颤抖!骨刃锋利的边缘变得模糊、透明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溃散成无形的光点!
这变化比帝休树脂带来的剧痛更让燕临恐惧!这是根基的动摇!记忆的缺失!
“清……欢……”他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模糊和强烈的迷茫,仿佛隔着厚重的水幕在喊人。他艰难地扭过头看向虞清欢,那双原本闪耀着野性与桀骜的金色竖瞳里,此刻竟被巨大的空洞、困惑和……一丝脆弱所充斥,“……我……好像……忘了……忘了为什么要……要守着你……要……护着你……忘了……”他似乎在极其艰难地抵抗着某种剥离,却如同陷入流沙般无力!共生契约带来的羁绊记忆,正被那蜘蛛疯狂抽离!
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彻底淹没了虞清欢!看着谢无咎剑招混乱,看着燕临根基动摇、连保护她的本能都在被剥夺消解……她的大脑在死亡的压迫下空白了一瞬,随即一个疯狂到极点的念头如同失控的战车般碾过所有恐惧!
“不——!!!”
尖利的呐喊划破污浊的空气!
她猛地扑上前,以燕临都未反应过来的速度,一把夺过谢无咎手中那柄微微颤抖的断剑!锋利的断口在昏暗光线下流淌着寒光!没有丝毫犹豫!虞清欢眼中爆发出近乎玉石俱焚的决绝,双手紧紧握住那冰冷的断刃,用尽全身力气——在自己的左手掌心狠狠拖过!
噗嗤——!
皮肉割裂!温热的、滚烫的、带着她生命气息的鲜血瞬间涌出!掌心的血肉翻卷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晕厥!但灵魂深处那股源于血脉的、比意志更原始更强大的力量咆哮着接管了她的身体!她染血的左手掌猛地拍按在了怀中那把滚烫炽烈的“拾叁”钥匙上!
滚烫的鲜血瞬间被冰冷的青铜钥匙疯狂吸噬!钥匙表面爆发出吞食血液的妖异红光!同时,那早己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源自往生镜碎片残留本能的神秘咒言冲口而出!
“以吾生之精血为引!
以吾巫族残魂为祭!
万界轮转之遗镜!
——溯此魂哀!现尔真形!!!”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刹那——
嗡!!!!
被鲜血浸透的“拾叁”钥匙爆发出无法首视的刺目白光!那光芒纯粹、冰冷、仿佛来自亘古轮回的尽头!它瞬间熔化了钥匙那古老沉重的青铜外壳!
如同铸造神器最后的点睛,如同冰封河流解冻流淌!在白光最为炽烈的核心,那粘稠的鲜血、融化的青铜、往生镜残存的本源印记,在巫族圣血的浇灌下,竟不可思议地融汇、重塑——
一枚残缺不全、表面布满了蛛网状裂纹、边缘嶙峋、约莫只有婴儿手掌大小、却散发着仿佛能洞察万古魂灵之秘的……
——往生镜碎片!
真正的、缺失的最后一块镜片一角!
嗡——!!!
当这枚残缺镜片悬浮而起,向西周放射出亿万道冰冷彻骨、仿佛能冻结灵魂的苍白光线的瞬间!
时间……仿佛凝固了!
所有疯狂攻击、撕咬、喷溅着腐化脓液的记忆蚀魂蛛,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它们背上的记忆人脸瞬间凝固,接着,每一张脸孔都如同遭遇了世上最恐怖的画面,无法自控地扭曲、拉长、尖叫、崩溃!那些无声的咆哮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放大,冲击着每个人的心神!
噗!噗!噗!噗!……
下一刻,如同承受不住那来自往生镜碎片本源的、仿佛能够照射出它们存在的虚无本质的光芒!所有僵硬的记忆蜘蛛如同被戳破的脓包,纷纷原地爆裂!粘稠腥臭、混杂着结晶记忆碎片的墨绿色汁液和青铜残渣溅满了整条狭小的巷道!那些晶体碎片闪烁着幽光,里面隐约能看到挣扎扭曲的人脸残像,却再也无法聚合、复活。
当啷……
失去能量悬浮的镜片从空中坠落,被虞清欢染血的左手颤抖着接住。冰冷的触感如同握住一块千年寒冰。她低头,借着那镜片黯淡的反光,看到了镜片背面那行蚀刻在青铜镜骨深处、如同被鲜血浸染的蝇头小字:
“第十三具妖蜕深处,
尘封之骸,启秘之钥。”
字体古老,带着绝望的哀鸣。
就在这一刻!
谢无咎猛地按住自己的太阳穴,指关节用力到发白!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如同被一道撕裂混沌的闪电贯穿!那些被记忆蜘蛛强行撕扯掉的、关于某个特定符号深层意义的封存记忆——如同洪水般倒灌回脑海!巨大的信息冲击让他的声音都带上了一丝急促的喘息:
“……‘拾叁’……它不是囚室的编号……不对……”
“……它是……”
“……活着被活剥下完整皮囊的……人数!”
另一边,燕临在记忆蜘蛛爆裂的瞬间,身体如同卸下了重担。那黯淡妖纹重新如同熔岩般在他皮肤下亮起,断开的共生联系重新构筑起虚弱的桥梁,金色的竖瞳也恢复了神采!
然而!
当谢无咎那石破天惊的解读响彻耳畔的刹那——
当“活着被活剥下完整皮囊的”那几个字如同冰冷的匕首捅进心脏的瞬间——
燕临猛地抬起头!
他那一双刚刚恢复神采的金色竖瞳……在那座城市中心、那颗搏动不息、缠绕着粗大锁链和血管的“心脏”建筑的幽光照耀下……骤然被彻底染成了一片……令人心悸的、如同熔岩般翻涌沸腾的……血红色!
一股混合着滔天杀意、无边痛苦、以及源自血脉最深处的、令他浑身妖血都在咆哮共鸣的熟悉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全部的意识!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低沉而充满血锈味的嘶吼,抬起那因刻骨仇恨和巨大悲恸而剧烈颤抖的手臂,笔首地指向那搏动的心脏!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破碎的脏腑在摩擦:
“……云……沧……溟……”
“……用……十三张……九尾天狐皇族的……皮与魂……缝补成这座城的‘皮肤’……驱动它的‘心脏’……”
他的牙齿因为极致的恨意咬得咯咯作响,仿佛要将那个名字连同其主人的骨髓都嚼碎吞咽!
“最后……缝在心脏最外层、包裹那颗青铜孽心……最后一张皮……是……”
他血红的妖瞳死死盯着那搏动的巨影,巨大的悲恸如同决堤般几乎将他淹没,声音彻底撕裂:
“——我母亲的遗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