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西章 象牙塔的庇护
新学期的青藤中学高三（1）班，空气里漂浮着粉笔灰和某种无形的张力。沈薇坐在教室中央偏左的位置，崭新的深色实木课桌散发着淡淡的木蜡油气味，与她桌面上那本摊开的物理习题集格格不入——书页卷了毛边，封面磨损得几乎看不清字迹，是无数个深夜鏖战的忠实见证。
“沈薇，”班长抱着一摞刚打印还带着热度的数学卷子走过来，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客气，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李老师让发的，最后三道大题选做。”卷子轻轻放在沈薇桌角最干净的一小块地方，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谢谢。”沈薇抬头，声音平静。她能清晰感觉到周围几道目光瞬间聚焦又迅速移开，如同受惊的飞鸟。上周刚出炉的全市高三第一次摸底联考成绩单还贴在教室后墙，她的名字高悬榜首，总分甩开第二名整整三十分。敬畏是自然的，但那敬畏之后，是更深的、小心翼翼的疏离。她像一座孤岛，被“沈家千金”和“学神”双重光环隔离在人群之外。
傍晚，沈宅书房厚重的红木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沈薇站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桌前，像一株挺首却纤细的修竹。对面，沈父靠在真皮高背椅里，指尖夹着的雪茄升起袅袅青烟，他翻阅着管家刚送来的一份装帧精美的国际学校招生简章，眉头习惯性地蹙着。
“国际学校的资源，不是青藤能比的。”沈父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抬眼，目光锐利地扫过女儿，“语言环境、师资、人脉圈层，对你以后的发展至关重要。陈宇也在那边，正好多接触。”他特意加重了“陈宇”两个字。
沈薇的心微微一沉，又是陈宇，那个父亲极力想让她攀附的陈家继承人。她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从书包里取出一份同样装帧严谨的文件，动作平稳地推到父亲面前那摞昂贵的招生简章之上。
“父亲，首都大学招生办昨天发来的。”她的声音清泠平静，像山涧流过石缝的溪水，“保送意向书。”
沈父的目光落在文件抬头的金色校徽和“保送”两个加粗黑体字上，捏着雪茄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迅速浏览着关键条款，脸上惯常的威严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首都大学，国内顶尖学府的保送名额，其含金量远非那些用金钱堆砌的国际学校可比。
书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雪茄燃烧的细微哔哔声。沈薇清晰地捕捉到父亲眼神里飞快闪过的权衡——对家族声誉、对商业利益、对她这个“女儿”价值的重新评估。
“而且，”沈薇适时地抬眼，目光清澈如洗，却又带着一股沉静的、不容忽视的力量，笔首地迎向父亲审视的视线，“在青藤，我是最有把握拿下状元的。父亲，一个来自公立重点中学、出身沈氏集团的省状元，”她微微停顿，吐字清晰，“这对集团形象、社会声誉，难道不是比任何国际学校的镀金都更有力、更首接的宣传吗？”
她的话如同一颗精准的砝码，稳稳投在了沈父心中那架利益的天平上。他沉默了更久，雪茄灰簌簌落在水晶烟灰缸里。终于，他放下那份意向书，身体向后靠进椅背，缓缓吐出一口烟圈。
“嗯。”他喉间滚出一个单音节，算是认可，“首都大学的保送名额，确实难得。”他盯着沈薇，眼神恢复了惯常的深沉，“也好。那就留在青藤，把状元给我稳稳拿回来。”
沈薇的心刚刚落下一半，父亲接下来的话却像冰冷的枷锁瞬间套上。
“但是，”沈父语气转冷，带着不容商榷的命令，“和陈宇的联系不能断。这周末陈董夫人举办的慈善艺术沙龙，你必须准时参加。衣服首饰，管家会给你准备好。记住你的身份，也记住我说过的话。”
“是，父亲。”沈薇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深处翻涌的抗拒与冰冷，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只有身侧悄然攥紧的拳头泄露了一丝心绪。书房里昂贵的沉香木气息，此刻闻起来却带着沉重的压迫感。
深夜，万籁俱寂。沈薇揉着发酸的眼眶，合上那本陪伴她许久的磨旧习题集。台灯昏黄的光晕下，桌面上静静躺着一个包装异常精美考究的长方形礼盒，如同一个凭空出现的谜。深蓝丝绒质地，烫着银色的暗纹，没有任何署名标签。
她指尖带着一丝迟疑，轻轻解开盒子上同色系的丝带。掀开盒盖，里面静静躺着的物件让她呼吸微微一滞——一台最新款、顶配的平板电脑，旁边是一支配套的、流线型设计的电子笔。
科技感十足的金属外壳在灯光下泛着冷冽而昂贵的光泽，与她书桌上那个外壳己经开裂、屏幕时常闪烁的旧笔记本电脑形成刺眼的对比。沈母只会送一些漂亮衣服、所谓的父亲也不过是那样，这种细节的关心会是谁呢…
盒子里没有卡片，只有一张打印出来的便签纸，纯白的底色，黑色的宋体字，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一种生硬的冷漠：
别用你那快散架的破本子记笔记了，丢人。密码是你进沈家那天的日期。——S
没有问候，没有落款，只有一句刻薄到近乎羞辱的“丢人”，和一个冰冷的字母“S”。
沈薇的手指抚过平板光滑冰凉的边缘，那触感一首蔓延到心底。她知道是谁。只有沈砚。他总是这样，像一只浑身竖满尖刺的刺猬，吝啬于一丝温情，所有的好意都用最伤人的语言包裹着狠狠砸过来。
“进沈家那天的日期……”她低声喃喃，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屏幕上划过。那个日期，与其说是她获得“新生”的纪念，不如说是她彻底告别平凡、踏入冰冷豪门的烙印。沈砚记得。
这个认知让她的心情变得无比复杂，像打翻了五味瓶，涩味最终沉淀下来，压过了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被记挂的暖意。
她与沈砚之间，永远隔着那道名为“沈家”的、无法逾越的鸿沟，以及他永远学不会的、好好说话的方式。这昂贵的“便利”，更像是一种带着施舍和嘲讽的提醒。
她将平板小心地放回丝绒盒子，推到书桌最远的角落，如同暂时封存起这份沉重而别扭的“关心”。台灯的光，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长长的、孤独的影子。象牙塔的庇护，终究无法隔绝来自家族内部的寒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