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浓烈得刺鼻,混杂着若有似无的、铁锈般的血腥气,沉沉地压在A市中心医院神经外科休息室的空气里。
许祯祯像个被暴力拆解后又潦草拼凑的玩偶,陷在冰凉的塑料椅中。
右眼的位置被厚厚的无菌纱布完全覆盖、加压包扎,隔绝了所有光线,只留下一种沉重而陌生的压迫感。
左脸颧骨至下颌是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色淤痕,高高肿起,皮肤紧绷得发亮,嘴角凝固着暗红的血痂。
林姐平日里风风火火的大嗓门,此刻压得极低,动作轻得不能再轻。沾着冰凉生理盐水的棉球小心翼翼地擦过许祯祯左脸未破皮的处,引来她身体难以抑制的细微抽搐和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抽气。
“忍着点,祯祯,”林姐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眼圈也是红的,“这帮天杀的畜生!下手这么狠!警察那边怎么说?”
旁边围着几个相熟的医生护士,有人递上裹着毛巾的冰袋,有人端着一杯温水,插着吸管送到许祯祯干裂的唇边。
无数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充满了愤怒、痛惜,还有一种无声的、密不透风的守护。
愤怒是对那无法无天的家属,痛惜是对眼前这个他们引以为傲、此刻却破碎不堪的许医生。
这沉重的氛围像一张无形的网,将许祯祯紧紧包裹,既是支撑,也让她无处遁逃。
“林…姐…”许祯祯的声音嘶哑破碎,几乎难以辨认。
她艰难地抬起左手,摸索着按住了林姐正给她擦拭的手腕,那只手同样冰凉。
“别…告诉…他…”
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牵扯着嘴角的伤口,细微的血丝又渗了出来,“卿卿,关于我…什么都…别说…”
她的左眼,那只唯一还能视物的眼睛,缓慢地、近乎呆滞地转动着,极力避开休息室墙壁电视屏幕的方向。
屏幕上,那个熟悉的身影穿着笔挺的深灰色西装,站在瑞士苏黎世论坛的讲台上,聚光灯将他英俊的面容映照得神采飞扬。
他正对着麦克风侃侃而谈,流利自信的英文透过嘈杂的背景隐约传来,台下是无数仰望、惊叹的目光。他站在世界医学殿堂的顶端,光芒万丈,意气风发。
那光芒,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许祯祯仅存的左眼,刺进她千疮百孔的心底。
巨大的、冰冷的反差感瞬间攫住了她。
屏幕上那个光芒西射、仿佛拥有整个未来的男人,是她倾注了五年心血、引以为傲的徒弟。
而自己呢?蜷缩在这充斥着消毒水和伤痛气息的角落,半边脸变形,一只眼睛被纱布蒙蔽,如同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个被命运狠狠踩在泥泞里的狼狈弃儿。
医院走廊里病人家属恶毒的咒骂、那记响亮的耳光、自己被推搡撞在墙上的钝响、周围人群模糊的惊呼和指指点点…那些碎片化的、耻辱的记忆再次汹涌而至。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翻涌上来,伴随着剧烈的眩晕。
她猛地偏过头,干呕起来,身体痛苦地蜷缩,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料。
林姐和同事慌忙扶住她,拍抚她的背。
“脑震荡反应!祯祯,放松,深呼吸!”林姐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许祯祯大口喘着气,虚脱般靠在椅背上,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混入纱布边缘。
那个在苏黎世讲台上挥斥方遒的身影,与此刻镜子里(她甚至不敢去看)或同事们眼中映出的那个狼狈倒影,在她脑海里疯狂地切割、重叠。
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濒临崩溃的神经,越收越紧:我是不是…真的成了他的枷锁?
是不是没有我这个所谓的“师父”挡在前面,没有这层名分的束缚,以他的天纵之资,会飞得更高、更远、更自由?
她的存在,她的坚持,是不是恰恰成了阻碍他登顶的绊脚石?
五年来的谆谆教导、手术台上并肩作战的默契、每一次成功后的相视而笑…
曾经支撑她走过无数艰难时刻的荣光,在这残酷的对比和自我拷问下,轰然崩塌,碎成齑粉。
…
巨大的悲怆和自我厌弃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瞬间将她彻底吞没。
那是一种比脸上伤口更痛百倍的绝望。
她像个溺水的人,徒劳地伸出手,却只抓到一片虚无。
“林姐…” 过了许久,那嘶哑破碎的声音再次响起,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帮我…请个假…长假。”
她的左手摸索着,抓住了林姐的手,指尖冰冷,带着绝望的力度,“科里的事,麻烦你们…多担待。就说我需要静养…”
夜色浓稠如墨,沉甸甸地压在A市上空。
许祯祯独自回到那个冰冷空寂的别墅。
没有开灯,黑暗像巨大的茧,将她层层包裹。
脸上、身上的伤痛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尖锐。她摸索着,在客厅冰冷的地板上坐下,背靠着同样毫无温度的沙发。
庭院里,那株她曾费尽心力救活的茉莉,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清冷的月光流淌在洁白的花瓣上,折射出幽微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它孤寂而执拗的芬芳。
许祯祯空洞的左眼望向窗外那片朦胧的白色,鼻尖萦绕着那熟悉的冷香。
一个决定,带着心如死灰般的冰冷和决绝,在她被黑暗和痛楚填满的心底,缓缓成形。
是时候了。
该放手了。
为了他,也为了…放过自己这早己不堪重负的灵魂。
她闭上那只疲惫不堪的左眼,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
黑暗中,只有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和庭院里茉莉花无声的叹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