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尚未刺透薄雾，桃花溪村还在浅蓝色的梦境里沉浮。几声零落的鸡鸣从远处传来，像是丢进湖面的石子，荡开几圈涟漪，又迅速归于沉寂。路晓凡的生物钟比任何闹铃都精准，他眼皮动了动，意识从温暖的黑暗里缓缓浮起。首先感受到的，是胸口沉甸甸的暖意，还有均匀喷在颈窝里的、带着甜梦气息的温热呼吸。
他微微低头——雪晴像一只找到最舒适树洞的小树袋熊，整个人毫无章法地扒在他身上，一条胳膊横过他胸膛，另一条腿霸道地压住他的小腿，脸颊紧贴着他肩窝，睡得小脸红扑扑，几缕乌黑的发丝黏在微张的嘴角。少女清瘦却带着惊人韧性的身躯，隔着薄薄的、洗得发软的旧棉布睡衣，传递着毫不设防的暖意和重量。
“唉……”路晓凡无声地叹了口气，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弯起一个无可奈何又饱含纵容的弧度。他小心翼翼地、用拆解最精密陷阱般的耐心，一点点挪开她缠在自己身上的“藤蔓”，动作轻得不能再轻，生怕惊醒了她。这丫头要是醒了，保准会像只被惊扰的小兽，迷迷糊糊地哼唧着再抱得更紧，顺便把凉丝丝的小脚丫往他肚皮上蹭，美其名曰“取暖”。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路晓凡终于成功脱身。清晨微凉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被捂得暖烘烘的身体，激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他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床，扯过自己那床同样陈旧的薄被，仔细地、严严实实地盖在雪晴身上，将她露在外面的肩膀也塞好。做完这一切，他才披上外衣，蹑足走出这间小小的、却盛满了他整个世界的屋子。
厨房里很快响起了轻微的、有节奏的声响。火塘里的余烬被拨开，添上几根干燥的细柴，火苗重新跳跃起来，舔舐着黑黢黢的陶土锅底。清水注入锅中，米粒随着水波轻轻旋转。路晓凡熟练地从角落的陶罐里摸出两个小小的鸡蛋，想了想，又放回去一个。这是昨天隔壁王婶硬塞过来的，说是自家鸡新下的，“给晓凡和雪晴补补身子”。
锅里的粥开始咕嘟咕嘟冒泡，散发出米粒特有的清香时，路晓凡己经在院子里忙活开了。他抡起那把被岁月磨得锃亮、分量沉手的斧头，深吸一口气，腰腹发力——“嘿！”一声短促有力的吐纳，斧刃带着破风声，精准地劈开一段粗壮的圆木，木柴应声裂成两半，露出新鲜、带着露水气息的木质纹理。劈柴声在宁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脆，像某种充满生命力的鼓点。
“晓凡哥，早啊！”院墙外传来清脆的招呼声。是隔壁李大娘家的儿子铁柱，扛着锄头正要去田里，探进半个脑袋，露出憨厚的笑容，“又这么早劈柴呐？雪晴丫头还没起？”
“嗯，让她多睡会儿。”路晓凡抹了把额角的细汗，笑着回应。桃花溪村不大，家家户户门挨着门，心连着心。当年那场瘟疫过后，是这些淳朴的邻居们，你一口粥，我一件衣，硬是把这两个失去所有依靠的孩子从绝望的边缘拉了回来。他们的善意如同村口那条潺潺的桃花溪，无声无息，却从未断绝。
太阳彻底跃出山脊，将金色的光慷慨地洒满小院时，雪晴揉着眼睛，趿拉着不合脚的旧布鞋，像只刚睡醒的猫一样晃荡出来。“晓凡哥哥……”她拖长了调子，带着浓浓的鼻音，显然还没完全清醒。
“懒虫，洗漱吃饭。”路晓凡把一碗热气腾腾、稠度正好的白粥放在小木桌上，旁边还有一小碟咸菜丝和一个剥好的水煮蛋。雪晴眼睛瞬间亮了，欢呼一声扑到桌边。
早饭后是例行的“工作”。路晓凡负责劈开更多待晒的木材，雪晴则拿着搓好的、坚韧的草绳在一旁，把劈好的柴禾仔细地捆扎成整齐的一捆捆。她动作麻利，小小的身板力气却不小，手指翻飞间，一个个结实漂亮的柴捆就码放在墙边。阳光透过院角的桃树叶子，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雪晴，绑紧点，别像上次那样半路散架了，害得咱俩被刘记杂货铺的胖老板笑话。”路晓凡故意逗她。
“才不会！”雪晴皱了皱挺秀的小鼻子，手上用力一勒绳结，“那次是绳子太旧了！你看这次多结实！哼！”她示威似的拍了拍码放整齐的柴捆，扬起小脸，像只骄傲的小孔雀。
日头渐渐升高，将两人的影子缩成脚边的一小团。路晓凡将几捆柴禾和昨夜整理好的、还带着泥土芬芳的山菌、草药装进两个大大的竹背篓，沉甸甸地压在肩头。雪晴则拎着一个用干净布包裹好的竹筒饭，里面是温热的米饭和早上特意省下的一点咸菜。
“出发咯！”雪晴雀跃地宣布，仿佛不是去赶集卖力气，而是去参加一场盛大的庆典。
通往镇上青石镇的小路蜿蜒在山林间。路晓凡挑着重担，脚步沉稳，汗水很快浸湿了他肩头的粗布。雪晴走在他身侧，时而蹦跳着去摘路边新开的野花，时而叽叽喳喳地讲着昨晚梦里的奇遇，更多时候，是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午餐竹筒。山路漫长，少女清亮的声音和少年偶尔的应和，是驱散疲惫最好的良药。
青石镇的集市永远喧嚣热闹，充满了人间烟火气。路晓凡轻车熟路地找到老位置，放下柴禾和土货。雪晴立刻化身最尽职的小掌柜，声音清脆地吆喝起来：“新砍的干柴，烧火旺得很呐！刚采的山菌，新鲜又便宜！”她那干净甜美的笑容和灵动的模样，总能吸引不少顾客。路晓凡则在一旁负责称重、收钱，沉稳可靠。
当最后一把山菌被一位大婶买走，沉甸甸的铜板落入路晓凡腰间的旧钱袋时，雪晴立刻眼巴巴地望向街角那个插满鲜红山楂果、裹着晶莹糖衣的糖葫芦摊子。路晓凡笑着摇摇头，认命地走过去，掏出两枚还带着体温的铜板，换来一支最大最红的糖葫芦。
“谢谢晓凡哥哥！”雪晴的眼睛瞬间弯成了月牙，迫不及待地咬下一颗。嘎嘣脆的糖壳碎裂声混合着山楂的微酸，让她幸福得眯起了眼睛，像只终于吃到心爱小鱼干的猫咪，满足地舔着嘴角的糖屑。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轻快许多。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温暖的橘红。刚进村口，就遇到扛着锄头归来的王叔。
“哟，晓凡，雪晴，回来啦？今天买卖咋样？”
“托王叔的福，都卖完啦！”路晓凡笑着回应。
“雪晴丫头，又吃糖葫芦啦？小心牙掉光光！”李大娘挎着菜篮子打趣。
雪晴立刻捂嘴，含糊不清地抗议：“才…才不会呢！我天天都漱口！”惹得众人一阵善意的哄笑。这小小的村落，每一句问候，每一个笑容，都是他们抵御世间寒冷的壁垒。
放下空背篓，路晓凡没有休息，拿起墙角的小锄头和两个小篮子：“走，趁着天没黑透，去看看陷阱，顺便弄点明早的野菜。”
“好！”雪晴立刻把糖葫芦棍子小心收好，像个小尾巴一样跟上。
暮色西合，山林的轮廓变得模糊而温柔。两人沿着熟悉的小径深入，检查那些隐蔽的、用树枝和藤蔓设置的简单陷阱。运气不错，一只的野兔不幸中招，成了他们意外的收获。雪晴高兴地拍手，小心地把还在挣扎的兔子放进篮子。路晓凡则借着最后的天光，飞快地采撷着鲜嫩的荠菜和马齿苋。
当袅袅炊烟再次从他们小屋的烟囱升起时，天幕己完全被深蓝色的丝绒覆盖，几点早出的星子好奇地眨着眼睛。路晓凡在灶台前忙碌，锅铲翻飞间，食物的香气霸道地弥漫开来。雪晴坐在小马扎上，托着腮，火光映照着她满足的小脸，肚子适时地发出咕噜噜的伴奏。
晚饭后，昏黄的油灯被点亮，豆大的火苗在灯盏里跳跃。小小的木桌旁，两人相对而坐。桌上摊开一本边角卷起、纸张泛黄的旧书——《魔法基础通识》。这是路晓凡几年前用攒了很久的铜板从一个走乡串镇的旧书贩子那里淘来的宝贝。
“昨晚讲到哪里了？”路晓凡的声音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温和低沉。
“讲到…讲到元素感应和基础的魔力回路引导。”雪晴努力回忆着，小脸微微皱起，显然那些拗口的名词和抽象的概念对她来说并不友好。
“嗯，元素是构成世界的基础力量，金、木、水、火、土、风、光、暗……它们无处不在。”路晓凡的手指轻轻拂过书页上简陋的图示，“普通人并非完全没有魔力，只是如同沉睡的种子，需要‘开光’——用魔法石引导，才能唤醒体内的魔力源泉，感知并引导这些元素之力。可惜……”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魔法石昂贵，学院门槛更高，不是我们这样的人能奢望的。”
雪晴听得似懂非懂，大眼睛里充满了懵懂的好奇：“晓凡哥哥，你说，那些魔法师老爷们，真的能凭空变出火球，或者让水在天上飞吗？”
“书上是这么说的。”路晓凡笑了笑，拿起桌上喝水的粗陶碗，碗底还残留着一点水渍。他伸出食指，指尖悬在碗底上方，眉头微蹙，眼神专注地凝视着那一点水痕，似乎在尝试感受着什么。油灯的光晕在他年轻而认真的侧脸上跳跃。
雪晴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几秒钟过去，什么也没发生。就在她以为又要失望时，路晓凡的指尖似乎极其微弱地、极其短暂地亮了一下！那光芒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比油灯的火苗还要黯淡，一闪即逝。与此同时，碗底那点水渍，极其诡异地、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羽毛拂过，漾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啊！”雪晴低低地惊呼出声，猛地捂住嘴，大眼睛里充满了惊愕和一丝莫名的兴奋，“晓凡哥哥！你…你刚才是不是……”
路晓凡自己也愣住了，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又看看碗底那瞬间恢复平静的水渍，眉头紧锁，脸上全是困惑和难以置信。“错觉吧？”他喃喃自语，甩了甩手，仿佛要甩掉什么奇怪的感觉，“肯定是油灯晃眼。书上说没有开光，绝不可能引动元素之力。大概是我眼花了。”他摇摇头，把这微不足道的插曲抛到脑后，重新把注意力拉回书本，“来，我们继续，刚才说到魔力回路的初步构建原理……”
雪晴狐疑地看看碗，又看看路晓凡专注讲解的侧脸，最终也把疑惑压了下去。也许……真的是眼花了吧？毕竟晓凡哥哥的手那么快。
夜深了，油灯里的油也快要耗尽，火苗挣扎着跳动了几下，终于不甘心地熄灭，将小屋彻底投入黑暗的怀抱。窗外的虫鸣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睡觉！”路晓凡合上书，声音带着一丝困倦。
“嗯！”雪晴应着，手脚麻利地爬上那张他们共用的、铺着厚厚干稻草和旧棉絮的木板床，熟练地滚到最里面靠墙的位置，把自己裹进被子，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路晓凡摸索着上床，在两人中间，摸索着拉起他那床薄被的边缘，在床铺中央极其郑重地、形成一道凸起的、歪歪扭扭的“分界线”。
“规矩，老规矩！”他刻意板起脸，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严肃，“以此为界，楚河汉界，谁也不许越界！尤其是你，雪晴同志，注意你的睡姿，禁止一切‘八爪鱼’行为！影响本大侠休息，明天可没力气给你做锅包肉了！”
黑暗中传来雪晴闷闷的、带着笑意的声音：“知道啦知道啦！啰嗦的晓凡哥哥！我保证，今晚一定老老实实，像块石头一样纹丝不动！晚安！”语气里充满了“保证等于没说”的敷衍。
路晓凡这才放心地躺下，将自己也裹紧。劳累了一天的身体迅速被疲惫淹没，意识沉沉下坠。
万籁俱寂，窗外的虫鸣似乎也低了下去。月光悄悄挪移，透过窗棂的缝隙，在屋内投下一小片朦胧的清辉。不知过了多久，那床充当“楚河汉界”的薄被，被一只无意识的小脚丫，轻轻、轻轻地踹开了。接着，一个暖烘烘、带着清甜气息的小身体，像寻找热源的小动物，循着本能，窸窸窣窣地、无比精准地，又拱进了路晓凡的怀里，找到了那个最熟悉、最安心的位置，发出一声满足的、近乎叹息的微弱鼻息，沉沉睡去。
路晓凡在睡梦中似乎有所察觉，手臂无意识地环上来，将这个依赖着自己的小小温暖源更紧地拢在胸前。那道精心划下的“界限”，在沉睡的温暖面前，再一次，徒劳无功，形同虚设。夜色温柔，包裹着这间简陋却盛满相依为命温情的小屋，包裹着床上两个紧紧依偎的身影，屋外，桃花溪潺潺流淌，唯有雪晴均匀的呼吸声，像一首无声的安眠曲。
